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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松柏
当!太清宫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撞钟声。
别院寝房中久病卧床的老道士闻听后睁开了双眼,他哑声道:“崇令来了吗?”
香座余烟飘渺,供奉台上神像模糊,玄冲隐约看到了一个立于神像下的人,他试图起身,却无力地跌在了床头。
“道长。”一双冰冷的手扶住了他。
“崇令?”玄冲双目混浊,眼光涣散,但当他看到原奉时,脸上竟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是我。”原奉跪在了他的床边。
“快起来,”玄冲拉住了原奉,“地上太凉。”
原奉跪着没动:“道长怎么突然病成这个样子了?”
玄冲笑了:“崇令啊,你忘了,贫道已经九十有八,早就是要驾鹤西去的年纪了。”
原奉垂下双目,忽觉鼻尖发酸。
从他有记忆开始,玄冲便是一副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模样,这老道好似真的能钻破天机、长生不老。原奉从未想过,玄冲也有生老病死的那一天。
“贫道比你的祖父还要年长,能活到这岁数,是贫道的福分。”玄冲笑道。
原奉把头扭到了一边,依旧不肯服软,他讥讽道:“我还以为,道长修炼多年,早就脱去凡胎肉身了。”
“脱去凡胎肉身需得不问世事、超出凡尘,贫道……”玄冲自嘲道,“贫道在观中出家数十载,其实根本没有远离世俗啊!”
原奉笑了一下:“道长,那你一定要记得,到了虚荒神母跟前美言几句,让祂别忘了照拂照拂北境。”
玄冲听到这话,眼神突然变得深邃又哀伤起来,他抬手搭上了原奉的肩膀,悲悯道:“孩子,是我对不起你。”
原奉一震,他抬起头,无措地看着玄冲。
玄冲望着他,眼角忽地滚下一颗泪珠来,老道士握紧了原奉的手,低声道:“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了。”
原奉被玄冲那双苍老的手拉着,一时有些发僵,他生硬地回道:“林先生,您是不是病糊涂了,把我认错成梅君兰了?”
玄冲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叹道:“你果真恨我。”
见原奉不言,玄冲继续道:“崇令啊,你也该是恨我。你若是不恨我、不恨你祖父,你又怎会成人呢?你又怎能独身一人,肩负起这摇摇欲坠的北境长鹰呢?”
“北境长鹰?”原奉轻笑一声,“道长,您还不知道呢吧?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北境长鹰?有的只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叛军之将。”
玄冲好似未闻原奉的话,他兀自道:“彼时你年幼,孤身置于京梁深宅府邸中,原存山就算是长了一副铁石心肠,他又怎会不怜爱自己唯一的孙儿呢?但是他不能,就像……就像我也不能。如果老将军溺爱你、纵容你,你恐怕……恐怕根本活不到今天。”
原奉抬起头,神色有一丝松动,但他依旧嘴硬道:“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
“崇令,”玄冲偏过头,深深地注视着原奉,他道,“你应该没有见过你的祖母,你可知她是什么人吗?”
原奉皱了皱眉,他从不记得有人向自己讲起过有关祖母的任何事。
玄冲笑了笑,他轻声道:“你的祖母出身牧流,原是一军户家的小女儿,老将军行军打仗路过牧流镇外的野田地时遇见了她,两人一见如故,私定终身。”
原奉呼吸一滞,他诧异地看向玄冲,胸口心跳如雷。
“所以啊,那离经叛道的原存山自己就娶了一个乡野村妇,他又怎会在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乡野村妇呢?更何况……”玄冲一顿,“更何况你的母亲根本不是乡野村妇。”
原奉低下头,泪水夺眶而出,他艰难地笑道:“林先生,你们从未想过,其实我根本不在乎我母亲的身份是什么,不管她是乡野村妇,还是名门闺秀,她都是我的母亲,是我……是我的阿娘。”
说罢,原奉替玄冲拉了拉被子,摇晃着站起身,就要转身离开。
“她是我的女儿!”玄冲突然道。
原奉脚步一顿,愣在了原地。他缓缓回头,无比震惊。
“誉儿,我的女儿……”玄冲掩面而泣,“二十八年前,淳隆太子薨逝,高隆贵伙同弥丘细作,屠戮太子亲臣。若不是文澈相救,我和誉儿就要被他溺毙于护城河中。”
“誉儿?”原奉喃喃自语。
太傅林予松之女林誉,淳隆太子青梅,端懋长公主玩伴。三十年前,曾享誉名门,才动闺秀,艳绝金宫。仁熙先帝亲赐常阳公主步摇,称其当配太子,一双璧人,品行高洁,犹如岁寒松柏。
可惜后来这桩婚事未成,而先帝口中的璧人也各自殒命天涯。
原奉长在京梁,自小没少听这些宫闱情事,但他从未想过,那个只活在话本中的女子居然会是自己的阿娘。
“懿安皇帝登基,京中危险,原存山要你父亲护送我与誉儿来北境避险,长路漫漫,谁曾想不到一年就有了你。”玄冲叹了口气,“懿安皇帝生怕秘事败露,一面对原、文两家心存芥蒂,一面又不敢痛下狠手,原存山为了避祸,便四处宣称其子叛逆,有辱门楣。”
“门楣?”原奉脸色惨白,双目发红,“就为了这‘门楣’二字,你们让我吃尽了苦头。”
玄冲阖上了双眼,悲哀道:“在这乱世之下生存,为了保住一家子的性命,只能这样做……可到头来,你母亲失踪于流民山火,你父亲坠落于断石崖,谁也没能……没能保全自身。”
“什么意思?”原奉一怔,“流民山火,那难道不是……”
“北境安稳,何来流民?”玄冲嗤笑,“不过是那懿安皇帝一朝知晓了誉儿还活着,下的狠手罢了。不然,普普通通的流民山匪,又何须双刀门插手相助?”
“她,她是懿安皇帝害死的?”原奉颤声道。
玄冲沉默良久,答道:“都是命中注定。”
“命,这就是你的解释?”原奉质问。
玄冲睁开了双眼,失神地望着顶帐:“誉儿死后,曾于她有救命之恩的褚兰公主从老将军处知晓了缘起,公主轻信乌赤金,秘事以一传百,成了柘木儿氏要挟懿安皇帝的把柄。你父亲……你父亲也因此成了关外孤魂。”
“你全都知道,”原奉颤声道,“你知道懿安皇帝的身世,知道双刀门信物的真相,知道褚兰公主一事,可你为什么偏偏不告诉我!”
“因为……”玄冲淡淡一笑,“因为,人至察则无徒。”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是十多年前原存山留给原奉的话,时至今日,他方才明白其中含义。
“崇令啊,”玄冲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看着窗外飞雪,低声道,“后山山窝里的阿芙萝开花了,漫山遍野都是那般鲜艳的颜色,那花……想必已经在这苦寒的北境盛开了百年之余。倘若有机会,你一定要告诉君兰。”
原奉默然,他推开门,迎着灌入房中的风雪,静静地倚在廊下。
“能叫我一声阿翁吗?”玄冲虚弱的声音从原奉身后传来。
鹰落在了太清宫那被白雪堆埋的红瓦屋顶上,与原奉遥遥相望。
原奉张了张嘴,无声地唤道:“阿翁。”
等候在院中的蔡昇回过头,忙喊道:“将军?”
原奉不答,他失神地向前走着,步履踉跄。
“将军,您要去哪儿?”蔡昇追上前道。
原奉蓦地站定,怔怔地望着正殿上伫立的神母神像,他立于神像脚下,却抬起手想要触碰虚荒神母垂下的手掌。
“原将军!”殿中有一小道叫道。
原奉恍然回头。
“原将军,年前道长病时曾手抄经书,说是要为北境长鹰祈福,今日又嘱咐我把信物送给将军,希望能以此庇佑将军平安。”那小道上前,献上一福袋。
原奉接过那福袋,不由仰头望向莲花座上的三首六臂虚荒神母,他低声道:“多谢。”
说罢,原奉一头栽了下去。
刚一入北境的地界,李司南便迎头撞上了数百名南下逃亡的流民。
此时已是四月,但在这苦寒之地,仍有无数人冻死路边。李司南裹着红貂从旁侧经过,一时无言。
“殿下,马上就要到北幽了。”岳巍赶马上前,说道。
李司南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零散的队伍,叹气道:“就先停在北幽吧,派几个先遣兵出去,看看能不能探查到广宁的消息。”
“是。”岳巍当即回身,高喊道,“今日驻扎北幽!”
苏戎正伴张淑文马车一侧,听到这话,他欣喜道:“王妃,今晚咱们不必露宿野外了。”
张淑文探出马车,宽慰道:“太好了。”
这一行人从京梁逃出,路上没少与追兵交锋。所幸京中兵马不足,又刚经大战,着实无法与早先曾在长鹰军中历练的黑甲军士们较量。
李司南等人快马加鞭,终于顺利出了京畿府。
这日行至晚间,终于可见北幽那高耸的城门,李司南本想遣岳巍上前送鹰符,可谁知走到近前一看,那城门竟霍然大开。
“这是怎么回事?”李司南皱眉道,“都这个时候了,不光不闭城,怎么连个守备也没有?”
正说着话,城楼上有一黑瘦的小兵匆匆忙忙地跑了下来,他惊慌地跪倒在李司南的马下,仰头道:“不知是哪位贵人?”
“这位是媞北长公主,长鹰将军的……”
“小岳,”李司南打断了岳巍的话,“不知现在城中是谁主事?”
“主事?”那小兵挠了挠头,迷茫道,“小的也不知道,前一日来了个将军,自称是朝廷派来平乱的大员,结果没出一天就跑了,还卷走了城中大半钱财。不过……不过出了北幽,确实有位将军在,小的听说那人姓宋,是广宁来的呢!”
“宋河!”李司南惊喜道。
“好像是叫这名,”那小兵笑道,“只可惜这个宋将军身有残疾,既不能统帅兵马,也不能率兵打仗,他手下的那十万人跑的跑,散的散,也就剩下五万了。”
“宋统领怎么会身有残疾?”李司南拎起那小兵,指给岳巍,“领路,带我去见那位宋将军。”
长队飞驰穿过北幽城,众人只见城中衰败萧瑟,丝毫没有盛春的暖意与生机。
市集潦倒,门户倾塌,就连往日最繁荣的商汇都成了空人巷。街角各处有兵械堆积,偶尔还能见到睡在路边的老兵,身边放着的尽是酒瓶子。
“北幽难道没有人管了吗?”李司南问道。
那领路的小兵答:“年前那位沈刺史不知犯了什么罪,被人逮去了牢城,眼下牢城没了守备,也不晓得他逃到哪里避难了。”
“兵马都尉呢?肖都尉走后,难道没有接任的人?”李司南又问。
“有是有,但谁知道那人现在身在何处花天酒地呢?”小兵嗤嗤地笑道。
李司南心事重重,她清楚现下北境战事严峻、民生混乱,可她没有料到,竟会是这般民不聊生之景。难道,没了长鹰将军,北境真的不成北境了吗?
“小孩,”李司南叫道,“你知道现在广宁如何吗?”
“广宁?”小兵似是哆嗦了一下,他瞪大了双眼,面带惧色,“贵人,您可千万别去广宁,从那边逃难来的人都说,现在的广宁就是人间炼狱!”
“人间炼狱?”岳巍不满,“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真的!鞑克人拿下了城池,在广宁大肆屠杀百姓,砍头割喉都是轻的,据说啊……”那小兵咽了口唾沫,苦着脸道,“据说还剥人脸皮,炙火烧烤,大庭广众之下喝人血、吃人肉呢!”
“乱讲!”李司南斥道,“鞑克人何时有过喝人血吃人肉的习俗?”
“我都是听人传的。”那小兵嘟囔道。
众人出城后又行一里路,终是望到了山间有营帐的光。
那小兵叫道:“贵人,就是那里了!”
李司南忙打马上前,奔向营寨。
那营寨不大,但防卫严谨,周遭时有军士巡逻。
见此,李司南稍稍松了口气。
“宋统领!”还没及营寨,李司南便提声喊道。
有巡营士兵上前,喝道:“来者何人?”
李司南还未答话,那巡营士兵便看清了岳巍的脸,他惊诧道:“是小岳校尉?”
岳巍赶紧翻身下马,拱手道:“宋大哥在里面吗?”
“在!宋统领一直都在!”那士兵牵上岳巍的马,看到李司南,便又是一滞,“这位可是……广宁公主?”
“正是,”岳巍代答道,“如今新主继位,尊殿下为媞北长公主,如今北上,是为寻找原将军。”
听到“原将军”三个字,那小兵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他冷声道:“我看这位殿下是寻不来原将军了,趁早打道回府,在京梁享清福吧。”
“这是何话?”李司南气道,“你是长鹰军的士兵,如今主将失踪,你居然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论!”
“胡说?”那军士冷笑,“原将军已经要随乌赤金去上离喝酒吃肉了,哪里顾得上咱们长鹰?”
“什么?”李司南心中一惊。
“公主殿下?”此时,不远处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司南看去,正是宋河。
宋河在东海一战中折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如今只能拄着拐杖艰难行走。他见到李司南,也是吃了一惊。
“宋大哥,你怎么……”岳巍抿起嘴,难过起来。
宋河倒是豁达,他笑道:“战场驰骋,哪有不伤不残的?小岳兄弟不必伤心,过段日子我便能提剑上马,和你一起杀回广宁了!”
李司南眼神闪烁,她心下一沉,没敢将已经到嘴边的话问出口。
“今日不早了,大家先入营,有什么明早再说。”宋河招呼道。
李司南回身,见那些随岳巍南下又复返北境的士兵们脸上都露出了松快之色,她僵立原地,不知所措。
“殿下,进来吧。”宋河叹道。
李司南红了双眼,她问道:“崇令呢?”
宋河垂着头,沉默了半晌。
“他是战死了,还是……”
“将军投降了。”宋河默然。
“投降!”李司南不敢相信,“他怎么会……”
“宋大哥!”就在此时,方才入营的岳巍突然含泪奔出,他叫道,“宋大哥,他们都说我家阿爷在狱中自杀,这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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