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两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深夜，方渺担心池厌宁的身体，便轰他去睡觉，自己则又翻阅了整夜的医书寻找解法。
　　他想了十余种解法，眼下就等着杨缜把药带回来再作细调了。
　　“你的法子虽是全面，可是以林君现在的身体，恐怕不能挨个试过来，还是要再筛选下，谨慎一些。”隔日一早池厌宁看过药方，忧心忡忡道。
　　“我知道了，师父你昨日没休息好吗？”
　　“呃……我没事。”
　　“还说没事，看你这眼底瘀青，昨夜定是没休息好。”
　　“……我担心你师娘独自回去，没人接应他。”
　　“他武功这么好，又有师父你为他练蛊强身，肯定没事的。倒是你自己总不爱惜身体，你说万一等他回来看你这么憔悴，我俩是不是又得吵架！”
　　“行了行了，就你话多，啰唆死了。”池厌宁听着又气又笑，也懒得搭理方渺的话，转言道：“我看你这些药方，有几味药不全，我去趟城中的药铺买回来吧。”
　　“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老老实实待在客栈看着林君，万一他有什么差池，你让我怎么跟你师娘交代。”
　　“……啧，麻烦死了。师父，你争点气吧！整日看你低眉顺眼的，我都替你难受！”
　　“呵，你不懂。”
　　池厌宁笑着拍了他肩膀两下，拿过纸笔把需要买的药材记下，起身道：“我正好出去散散心，也省的整日闲着，总惦记你师娘。”
　　“……”
　　果然美好的一日，就是从师父毫无底线的宠溺中开始的。
　　很可惜，他宠的不是自己。
　　方渺顿觉倒胃口，早膳也省了。
　　不过这些心思，池厌宁自然不得而知。每每他俩吵架，他也只当方渺还在为了当年宿邪谷的事耿耿于怀。
　　可说起来他收这个徒弟，也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那时他本想着没有几日了，得这孩子悉心照料，又见他对岐黄之术略感兴趣，这才想着随便教导一些，打发无聊。而后他也不记事了。直到清醒后得知那孩子为了他险些送命，心里更加过意不去。
　　但说到底，也多亏了他，若不然他与杨缜，大抵也就那样了。
　　或许真就是机缘巧合造化弄人，他的尸毒需得在药王谷才有得医，有池姮写信相托，吴沅便破例收容下他们。后来也不知方渺从哪得知此事，竟千里迢迢从宿邪谷只身跑来投奔，没承想反倒被吴沅看中，收了入门弟子。
　　可他那性子打小在宿邪谷里散漫惯了，与吴沅首徒唐瑾相处不来，又总嫌谷中弟子倨傲，便在小有所成后，常年游历江湖，自说是为了增长见闻，可无非就是躲清静罢了。
　　池厌宁看破不说破，偶尔他回谷也一贯纵容他，曾几何时还被杨缜奚落过，说他慈母多败儿。
　　天知道，杨缜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池厌宁多想一头撞死。
　　果然天道好轮回。
　　时至今日他方才明白，自己当年乱用成语，多么伤人自尊。
　　方渺药方繁多，解法精细。所缺药材当真不少，有些药铺药材短缺，池厌宁饶是在城中跑了个遍才堪堪买齐所需。只是几进几出，随便就耗了一下午。眼看日落西山，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药往回走，迎面就见几个西域人骑着高头大马结队而来，池厌宁见状朝旁闪开些，哪知耳边忽然一声尖叫，转身就见马匹惊起，抬腿踹倒了一名抱着孩子的妇女。
　　见状，他急忙上前一把将那妇女拽开，这才使她免遭马蹄踩踏。
　　逃过一劫，妇女从地上爬起来，抱着孩子连连道谢离去。
　　婴孩哭闹声走远，众人也散去，唯独池厌宁愣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捡起地上掉落的药包，不知所措的环顾左右。
　　“……唔……”
　　这是哪里？
　　我……我在做什么？
　　他想了很久，想得头隐隐作痛，迈开步子漫无目的走走停停。
　　华灯初上，长洲花街热闹，正是举家阖庆元宵佳节。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戴着面具，举着灯谜，跑跳嬉戏而过。
　　池厌宁抓紧两手提着的药包，被拥挤人群左撞右推，连连低头道歉，只是长街仿佛没有尽头，他走了许久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呃——！”
　　“啧！没长眼啊！”
　　说话的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被池厌宁撞到肩膀，极为不满的推搡了一把。
　　“抱歉……”
　　“呦，满俊俏的一个小哥啊。”男人见他小心翼翼低头道歉，又看他抱着一大堆药，笑问道：“怎么，家里有人病了？是不是等着钱请郎中呢？”
　　“我……”池厌宁向后退了半步，踟蹰片刻才道：“我忘了我是从哪家客栈出来的了……你知道这城中最大的客栈在哪吗？”
　　“哦——原来是找不到路了。也是！你说这县老爷也不知怎么想的，每年元宵灯节，都要把城里街道改个样，这要是不熟的人啊，是容易迷路。不过我可是扎根的城里居民，满城就没有我不熟的地儿，我猜你说的应该是梦仙居吧！我认识，我给你带路。”
　　男人说着热情地走在前面领路，池厌宁见状也不疑有他，轻声道了句：“……哦，那多谢了。”
　　随后便跟着他离去。
　　“看你不像是本地人啊，是来找人的？”
　　“我……”池厌宁脑子有些乱，一时想不起来许多，只下意识的回应：“我找杨缜。”
　　“哦，那他是跟你一起来的？人在客栈里吗？我看你这大包小包的药，怎么，人病了？”
　　“我……不知道。我找杨缜。”
　　“得了得了，前面就到了，等会我带你进去。”
　　话说完，两人没走几步便到了一幢掌着红灯笼的小楼前，周围街道更加繁华热闹，男男女女进进出出，相携甚欢。池厌宁抬头看了看，只见匾额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梦仙居。
　　“就是这里吗？”
　　“是啊，走吧。”男人理所应当的迈步进去。
　　大堂里酒桌热闹，人声鼎沸。池厌宁跟着他上了二楼，就见他推开其中一扇门道：“你先进去等会儿，我跟这里的掌柜熟，去帮你打听打听。”
　　“好……我要找的人叫杨缜……”他反复说道。
　　“嗯嗯，知道了，等着吧。”男人满口应下，把门关上，转身进了隔壁屋子。
　　那墙上凿有一个小洞，可从旁看到屋子里的全部景象。
　　“刘七，这人的底细你摸清了没？我看他这样子不像是个低贱出身的。可别是哪家走丢的少爷公子，回头让人寻来，再砸了我这儿！”徐娘半老的老鸨收回目光，谨慎问道。
　　“嘁！你就放心吧，我这一路上都打听清楚了，他不是本地的，来这好像是找什么人的。而且啊……这儿不太好。”男人指着自己的脑袋，朝老鸨使了使眼色。
　　“啊？傻子呀？那能伺候人吗？我可不做这赔本买卖。”
　　“嘿呦，不傻！就是反应有点慢，这不正好方便你们调教吗？你也知道时下流行男风，可有几个大老爷们自愿来干这行当啊！再说这客人要的不就是身子和这个新鲜劲吗？管他傻不傻的，到时候拿药降住了，还不是得乖乖听话。你就瞧瞧这身段样貌，活脱脱的潘安在世，你把他留下了，以后准能成你这梦仙居的摇钱树。”
　　听了这一番话，老鸨显然有些动心了，慢慢坐下倒了杯茶道：“那怎么着，你想要多少呀？说我听听。”
　　“嘿嘿，五十两！”男人搓了搓手，谄笑试探道。
　　哪知老鸨立刻急了，拍桌叉腰斥道：“五十两？！你抢去吧。他毕竟是个男的，等新鲜劲儿一过，留在我这就是个吃闲饭的！我不要，你把人带走吧！”
　　“别别别，好商量，咱们好商量……那就四十两……”
　　老鸨听了笑着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放到桌上，说一不二道：“二十五两纹银，多一文都没有，你要是愿意卖，人留下，钱你拿走，要是不愿意，你现在就去把人领走吧。”
　　“这……这也太赔本了……”
　　“刘七，你做得是空手套白狼的买卖。多少是赚多少是赔啊？你有本吗？”
　　“嗨，算了，要不是等着去赌坊里翻盘，我才不干这缺德事！”男人臊眉耷眼的一把抓过桌上的荷包，拿在手里掂了掂，揣进袖里，愤愤不平的转身离去。
　　“去给那屋里送些酒菜。”老鸨开门随手招来一个伙计，眼神挑了挑旁边屋子，眼看又有金主上门，赶忙捏着扇子下楼去迎：“宋老爷……你可好久没来了！”
　　伙计领命，把准备好的酒水菜肴端进屋里，一推门就见池厌宁抱着药坐在凳子上，见人进来眼睛都亮了，心下不禁也有些嘀咕。
　　“你……那个人呢？……我找杨缜……”他说着站起来走向伙计忙问道。
　　“啊？哦……他忙着呢，你先在这吃点东西，等会他忙完了就过来。”
　　伙计边说边心虚地放下盘子，把人往回推了推，赶忙出去关上门，随后又怕有什么变故，悄悄从外上了锁。
　　池厌宁看他来去匆匆，悻悻坐回去，望着桌上的饭菜叹了口气：眼下找不到杨缜，他实在是没胃口吃东西。可饶是走了这么久，渴是真的渴了。
　　想着，拿起酒壶倒了杯酒打算润润嗓子。
　　“咳咳……！”陈年的窖酒太烈，呛得他好一阵咳嗽，咳得太久，头又隐隐作痛起来。
　　“……杨缜……”他嘟囔着趴在桌上越等越困，索性合眼小睡起来。
　　却不知方渺这边见天黑他都没回来，急的跑出客栈满街找人。
　　明知师父身体不好，他断不该同意他一个人出去才对。方渺一边埋怨自己一边穿行于大街小巷，他跑遍城中所有的药铺，大多都已经关了门，就算还开着门的也是一问三不知。
　　他懊恼不已又悔恨至极，可这些统统无济于事，他能做的只有继续找，直到把人找到为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池厌宁觉得脸上痒痒的，一睁眼，便见一只宽厚大手正在自己脸上摩挲。他后背一阵恶寒猛地起身闪开，怒视面前的陌生人道：“你是谁？……杨缜呢？”
　　“呵呵，小模样生的俊俏，都到这了，就别想别人了，伺候好本老爷，少不了你的。”那人说着低头解开衣服，袒胸露怀的朝着他扑过来，只是脚下磕磕绊绊，显然醉的不轻。
　　池厌宁见状，眉头紧皱一团，灵活躲去边上，急道：“杨缜不在这里，我要走了。”
　　“你走哪去啊……今晚，你是本老爷的！”那人不怒反笑，似是对他的躲闪很有兴趣，转而又朝着他扑过来。
　　两人一来一回，你追我躲，饶是半炷香后，那人也累得连呼哧带喘，拉凳坐在桌前道：“不玩了不玩了，你自己主动过来些。”
　　池厌宁心里恶心至极，只想赶紧离开，可望着桌上的药，纠结了片刻，还是慢慢走上前去。不承想才要去拿，那人立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怀里一拽。
　　眼看他凑上来要亲，池厌宁自己也不知哪来的劲儿，反手一掌化勾死死扼住他的咽喉，稍稍用力便就咯吱一声捏断了他的喉骨。
　　慢慢收回手来，瞧着那人倒在地上，他迷茫的翻过手掌，怔了好一会儿，赶忙拿起桌上的药，翻窗逃走。
　　夜色茫茫，热闹的长街早已人散灯灭，一地碎屑随风轻轻刮起。
　　池厌宁踉跄地走在街上，每到一个街口都要停一会儿，可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应该朝着哪个方向走。
　　“杨缜……”他嘴里念叨着，意识越发有些浑浑噩噩。也不知呆站了多久，才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奔来。
　　从城南到城北，方渺几乎把整个长洲城都翻了个遍，总算在一条交叉的巷口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可哪知跑过来，还不等把人搂进怀里，就见池厌宁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抬起的手，掌心里隐隐黑气笼罩。
　　“你别过来……”
　　“师父，是我啊，我是方渺，我带你回去。”
　　“你别过来……你会骗我。我哪都不去……就在这里……等杨缜……”池厌宁迷迷瞪瞪地说着，抱紧怀里的药蹲下来。
　　他不敢贸然上前，两人就这样隔着一尺的距离，待到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池厌宁身体一歪，终于熬不住的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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