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一月未见，平南侯府一片缟素，雪白的一片模糊了曾经的富丽堂皇与声势烜赫，剩下的只是萧索，徘徊在亭台楼阁之间。我一路默然，只随着拓跋晟在家丁的引导下直入内院。
　　“简亲王。”
　　内院右侧的一处雅致的庭院内，一名妙龄女子在一众仆妇侍婢的簇拥下对着拓跋晟端庄施礼。她遍身缟素，身姿纤细，梳得纹丝不乱的直髻上只端正插着一朵素白的绢花，端秀的容颜上尽染轻愁，却也不失礼仪地对我微微一笑。
　　“侯夫人，这位是慧妃娘娘。”拓跋晟对她温和言道。司马邦彦虽是“畏罪而死”，但拓跋昊似是顾念他的皇亲身份和司马无射的功劳，仍将他葬以侯礼，也未革除他的爵位。司马无射虽被免除一应职务，但仍是顺利承袭了他父亲的爵位，成了第二任平南侯。
　　“慧妃娘娘千岁。”林氏恭敬施礼，娴雅如菊。
　　“平身吧。不知侯夫人闺字，可否说与本宫？”我笑了笑，司马邦彦替司马无射选的妻子，闺阁教养自是不差。
　　“奴家林氏，闺字乐尚。“林氏淡笑回道，倒是不卑不亢，踟蹰片刻，却是开口恳求，“侯爷不进药食，还求慧妃娘娘开解一二，奴家这厢请托了。”
　　语毕，她敛下温婉的眉眼，对我重重福了一礼，再抬眼，双眸中似有泪光闪动。
　　“侯爷对本宫素来有照拂之恩，本宫自当尽力劝解。”我轻声开口叹道，司马无射是幸运的，至少他还有一个真心爱慕着他、关怀着他的妻子。听闻拓跋伽罗本是希望在帝姓十族中选妇，只是因为拗不过司马邦彦，才从睦州为其子聘娶了林乐尚，可她故去时我分明听到了她对其子新妇的信赏。我望了望眼前恳切望着我的女子，慨叹，这样的女子，也难怪会得到拓跋伽罗的喜爱。暗自握紧了手中的瓷瓶，我自问，只是她的嘱托我可能为她完成吗？司马无射，他真的还想再见到我吗？
　　“守律，他可在这净心斋内？”拓跋晟侧目看了看我，凝眉看着林乐尚问道。
　　“侯爷高烧未退，从今日辰时起就在杏林中练剑，已经有三个多时辰了，再这样下去，他的身子定是吃不消的……”林乐尚羽睫扇动，眸中泪光终是化成泪珠滚落。
　　我苦笑一声，司马无射，你这是在报复吗？报复你自己对我的仁慈？
　　“带本宫去杏林！”握紧了手中的瓷瓶，我沉声开口，却是下定了决心。

　　杏林漫天的流黄之中，我默默看着剑风随着那抹翻飞不停的白影将随着秋风飘落的金叶割碎殆尽，恍如散金一般。司马无射他病了这许久，不思饮食，竟还能将手中之剑舞动得如此自如，倒真是英雄，可是我眼前的这个英雄舞剑，不为杀敌求生，而是为一心求死。
　　扬手挥手斥退侍从，我抬步只静静走近那片明黄的剑影之中。
　　凌厉的剑气割疼了我的面颊，剑光却猛地一顿，白影落地。司马无射一个趔趄，却仍是勉力站稳，冷冷地望我一眼，只抿唇收剑，转身离去。
　　“站住！懦夫！你既然恨我，方才为何不一剑了结了我，为你的父母、阿妹报仇？”我追了过去，拦在他面前，厉声质问他道。
　　司马无射两颊凹陷，唇角皴裂无色，干枯的两眸淡淡扫我一眼，旋即疲惫闭上。
　　“我恨你的阿父，恨你的阿娘，恨你司马一族，从我第一次见你起就未对你遮掩，你为何还要一直维护于我？你的恩，我从不想要，因为这会让我的恨一再动摇。”我苦笑出声，牵过他的手腕，将手中的瓷瓶塞入他仍在渗着血的手掌中，仰面望他道，“你布的局真的是巧。我早该想到，你在廷尉任职，没有你的协力，即使简郡王他有心帮我灭口也是不能。其实一直以来，帮我除去燕云隆的人都是你，你从简郡王的手里索要来秘色瓷瓶，又特意将它留在垂死的燕云隆的身边，就是想让至尊、太妃误以为是简郡王所为，不再追究下去……”
　　可是他未料到，这个瓷瓶最后竟会辗转落到我手中，姑姑为了我能顺着她的意嫁给拓跋昊，终归还是将此事压下。
　　“定计的人，是家父。我一直维护你，也是为了对他的承诺。”司马无射倦怠睁眼，嘲讽对我一笑，“我不杀你，也是因为家父在临终前对我说，希望他的死是一切仇怨的终结，叫我宽恕那日的一切，善待阿娘，也宽恕你……”
　　心中猛地一震，我敛目低首，唇间苦笑，司马邦彦，究竟是我报复了你，还是你用宽恕报复了我？他的死，将我心中难以化开的恨意变成了压在胸口吐纳不出的愧疚，对眼前心如枯槁之人的愧疚。
　　“可是，我不是他的好儿郎，他的话，我做不到。再看见你，我才发现，我根本不可能宽恕你。阿父、阿娘就那样死在我怀中，还有，姑洗……我一闭上眼就看见她凌乱的衣衫和满是恐惧、震惊的双眼，她还那样年轻，那样不谙世事，你却忍心将她推给那样一个人，推向那样一个宿命！”
　　我垂目只看到他身侧握紧的拳，嘎吱声中，似是将瓷瓶捏得粉碎。心中恻然，司马姑洗，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个真心真意喜爱我做她阿姐的女子恐怕到死都不知我对她的算计。
　　“你走吧！今日舞了这许久的剑，我心中的戾气散了不少。慧妃娘娘，转告至尊，守律还记得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一定不会负了他的期许，会将养好身体，不再……”司马无射话未说完，脚下一个趔趄，竟是直直倒了下去。
　　我一惊，慌忙上前想要扶住他，却被他带着倒在了落叶丛中。起身我只看到司马无射紧锁的眉眼，慌忙伸手摸向他的额头，一片滚烫。
　　“不要碰我！”司马无射口中喃喃，似是呓语一般。
　　我苦笑缩回手，只将他的头颈轻轻放在落叶之上，匆忙起身而去。
　　杏园拱门之外，林乐尚正引颈极目而望，看见我，竟顾不得礼仪，小步向我跑来。
　　“平南侯昏厥了，夫人快带人去吧！今次他定会服药！”我淡淡一笑对一脸焦急的林乐尚说道。
　　“有劳娘娘！”林乐尚匆匆向我施礼，转首招呼仆役向杏园奔去。
　　“有这样一个夫人是守律的福气，希望他能懂得珍惜。”拓跋晟缓步走到我身侧，目视着林氏匆匆而去的身影，对我叹道。
　　我颔首，淡淡一笑，司马无射，我和他的这场怨恨纠葛似乎根本无有尽头。他恨我，可是为了司马家，为了臣子的本分，还是无法杀我。不知有朝一日，当他心中的怨恨无法再积压之时，他会选择何种方式对待我这个仇人。想起宫中那两个从我身体中剥离的血肉之亲，我忍不住苦笑，也罢，也许我根本活不到那一天。

　　依然是无语，我随着拓跋晟一路行到平南侯府正门，抬眼却看见午后的阳光下，金根银辘车舆之前，一人在羽林虎贲的护卫下背向负手而立。
　　“至尊！”拓跋晟一愣，旋即施礼叩拜道。
　　“臣妾参见至尊。”我对着眼前人黝黑的脸莞尔一笑，亦施礼下拜。
　　“起身吧！朕要去拜祭贺兰夫子，你们都随着朕去吧。”拓跋昊神色沉静如水，只上前扶起我，牵过我的手，不容分说将我拉入车驾之中。
　　我笑了笑，与天子同车的殊荣三番四次地落到我头上，怕是前朝那些御史连上奏都懒得上奏了吧？
　　“苏沐风回来了，在太极殿前跪了一天一夜，只求朕饶笙儿一命。”在车辇中坐定，拓跋昊目视我良久，缓缓开口似是嘲讽，“其实他就是不求朕，朕也不会要了笙儿的命，虽然她听了你姑姑的唆使害了紫菀，可她终归是自幼跟在朕身后叫着朕昊哥哥的女子，朕也没想到，到了可以处置她的时候，朕竟然下不了手。她在宫中这番作为，最终却是用她自己的手报应到了她所出的珣儿身上，朕想，这或许是天罚。”
　　“可是苏沐风辞去相位却是至尊您乐见的吧？朝堂之中不应再有已不再得您信任，行事太过瞻前顾后的苏相的身影。”我淡淡望着他拧结的眉目，暗叹，珣儿的事他果然是清楚的，却也只对他笑道，“您如是对臣妾说，是想让臣妾体谅您的苦心，宽宥您的笙儿，又或是夏侯将军？朝堂凋敝，至尊此番行事虽是将大巽朝堂中的异己诱导而出，但对大巽而言仍是有元气之伤，夏侯将军虽然听命于您的笙儿，暗害于臣妾，但终归对至尊是忠心的，夏侯一族也是至尊想要倚重的势力……”
　　我一顿，因为我的下颚已经被他忽地钳住。我扯出一抹笑，仰头只看到他平静而幽深的眼。
　　“朕已革除了夏侯穆憞的所有官职，令他闭门思过。至于宁妃，朕也命她迁入掖庭内宫思过，珣儿为你挡下了那杯毒浆，你难道就不能为此宽恕他的母亲？还是，你是在怨怼朕那时在城墙之上置你的生死于不顾？”他盯着我的眼，静静言道，似是叹息。
　　我仰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一丝怨怼却不自觉地从胸臆间涌出，却只冷冷对他言道：“臣妾何敢怨怼至尊，臣妾的生死但从皇命。”
　　他一愣，眼中似是闪过一丝失落，松开我的下颚，自嘲笑道：“是啊，你不在乎朕，又怎会怨怼朕？”
　　我笑了笑，我在乎不在乎他，怨怼不怨怼他，对他很重要吗？
　　“至尊放心，为了珣儿，臣妾也不会再去为难至尊的笙儿。臣妾只是佩服至尊的忍性，竟然能容忍您的笙儿在宫中如此肆意妄为，阻却其他嫔妃为您诞孕子嗣？还是，这根本就是您有意纵容她为之？”我直视着他的眼，淡淡问他道。
　　“你以为朕会让朕的儿子再做你好姑姑的玩偶？”拓跋昊冷哼一声，瞥我一眼，目色一深，沉声问我道，“大巽的祖训，你一直知道，如今你已经为朕生育出了皇子，珣儿不在了，他们就是朕目前仅有的子嗣，经这一场动乱，这一月来，群臣已纷纷上奏请求朕早立储君，你有何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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