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尽开颜

　　等到江德劭再次被人推走，江虎溜了进来，把李连山臭骂一顿，骂他不知好歹，枉师兄对他如此好，他却如此对待师兄。
　　李连山也一肚子气，本来是他打定主意和颜箴冷淡一点，但当颜箴做得比他还过份时就急了，他不是说为了自己连命也可以不要吗？怎么自己这边还没怎么样呢，他的脸就比自己拉得还长？居然就这么走了？
　　他奶奶的，老子上当了！李连山气愤地想，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就应该像表哥一样，嘴上说跟小老虎分开，却为了听他说几句话而在外面冻好久，也应该像小老虎这样，虽然天天不见表哥，可耳朵一直竖着听这边的声音，不然怎么知道自己天天挨骂？
　　江虎很不高兴地说：“你把我师兄的心看得连草芥也不如，你们……你们有钱人家的少爷，呸！”
　　等李连山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江虎早就离开了。
　　李连山又开始咬牙。

　　时间已十月中旬，天气冷似一天，高元帅任朝中催战的报贴如雪片飞来，就是按兵不动，没有十足把握，他不敢轻举枉动，生怕这里若打了败仗，西北边境伺机候动的几个异族得知消息，立即举兵压境，那时□□数面受敌，便有灭顶之灾。
　　他仍寄希望于散布传递假情报，暗中布局，让南伽上当，一举歼灭其主力，教其几年之内不敢进犯，刘三继续担此重任，高元帅甚至想，实在不行，便劝得李连山再当诱饵，但这次，就要设一个大局。
　　陈将军刚好跟他相反，他擅谋，陈将军擅攻，当初先后跟着瑞王和清宁王爷守边关时，他固守城池，沿途布下埋伏，敌人攻城攻不下，后方又被袭击，总是丢下一地尸体无功而返；而陈将军却不一样，他则将守城池的任务交给副将，自己率众出击，敌人不敌其勇，兵败如山，他能乘兴追出几百里，但敌人也摸透他的性情，常常设下埋伏，诈败，引他入围。瑞王被冻坏了肺，最终远离战场，其大部分原因也是因他而起。
　　陈将军深知自己的毛病，刻意改之，但他性情便是磊落冲动，大杀大伐，让他想长出那种弯弯绕绕的肠子，这辈子是不可能了，他能改掉鲁莽冲动，学会看懂别人勾心斗角的设局，但从内心深处，还是喜欢那种兵器在手，骋马奔驰的感觉。
　　他就对高元帅的精心设局不以为然，南伽已经被逼退到岳水旁边，派人抄他们后路，截断他们的粮路，把派宋寨主那帮手下，把他们的船给烧了，大军压上，定然杀得他们鸡飞狗跳。
　　高元帅对他的建议嗤之以鼻，烧他们的船？他们没了退路，势必绝一死战，到时□□便是胜也是惨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他是不会做的，他就要用最少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
　　你他娘上辈子是个奸商！陈将军撇嘴。
　　你他娘上辈子是个屠夫！高元帅沉脸。

　　不管怎么样，事情还是照着高元帅与众谋士谋划的那样进行，因为陈将军资格老，但在这中军大营中，高元帅是一军之统帅，陈将军只是个挂名的，如果元帅一个不高兴，他立刻便会降格为李连山的贴身护卫，那就连在大营中自由行走的资格也没有了，更别说随便出入中军大帐。
　　陈将军也只能不高兴的对着他们想出的计策冷嘲热讽一番，幸亏他不知道他们把心思动到李连山身上，否则的话，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得把高元帅的命给拼掉。
　　这件事当然也不能让江德劭知道，那个公子哥，表面上看着稳重老成，其实还是沉不住气，不然也不会弄得一身伤残，把个好好的前程给祸害了，这辈子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出息，最多躲在幕后当个谋士。
　　还有颜箴……高元帅和谋士们这么一想，顿觉想把李连山当诱饵的事困难重重，别人还好说，陈将军无外乎拼命，高元帅拼着再次丢面子也就罢了；江德劭那里，找人看紧点，谅他个残废也兴不起多大波浪；但是颜箴……这个毛小子行事乖张，又有一身深不可测的本事，要惹了他不高兴，使暗招下绊子还真没谁能制得住他，又不能真的宰了他，这人一身鬼神莫测的医术对于□□大军真如天赐一般，当时江德劭被救回来，谁看了谁都说活不了，刚好颜箴不知为何来此，用了几天几夜，还真就把他给救活了，而且听说，被众多军医判定残疾的手足也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上次找江德劭过来时，高元帅就看到他软垂无力的右手的两根手指正努力地微微活动。
　　对于围在李连山身边的这几个人，得想个什么法子把他们调开，还不能让他们起疑心，不然这几个心思一个比一个灵透，一个比一个无法无天，万一走漏了风声，他们闹了起来，这中军可就跟虎营一样难管了。

　　陈将军回到帐中，看到江虎懒散地仰躺在毡毯上，胸口停着他那只鹰，那鹰眼神犀利，目光炯炯地盯着江虎手中一条小蛇。
　　那鹰展翅作势，缓缓搧动，眼睛跟随那条小蛇，突然猛地一啄，江虎手闪电般向侧一移，眼睛暴露在鹰喙啄击的方向。
　　陈将军一颗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周身肌肉猛地绷紧，就想抽出兵器掷过去，手一攥攥个空，才发现随身的刀去中军帐时解在守卫手中，自己跟高元帅意见不和，气得忘了拿，冷汗当时就吓出来了。
　　江虎却好整待暇，没有躲闪的意思，那鹰喙如钩，几乎啄住他的眼珠时猛地向后撤回，向旁一侧，一口啄住江虎的手，江虎的手就松开，那鹰再一啄，不等蛇落到，一口叨住，跳到一旁，用利爪按住，只一扯，那不住盘拧的蛇便被扯成两断，啄着吃。
　　陈将军这才松口长气，顿觉身上凉沁沁的，才知道刚才已经汗透衣衫，大踏步走过去，不分由说，举脚就踹，吓得江虎一个翻滚，滚到一边，半坐起来，惊讶地问：“你踢我干什么？”
　　“踢？老子那是踹！”陈将军气不打一处来，举脚又踹，边踹边骂：“你弄这扁毛畜牲，不怕弄瞎你的眼？还是你活够了，想被这畜牲一口口啄死？娘的你这些日子也闹够了，别再叫你老子担心成不？你想真死寻死，老子亲手宰了你，再宰了老子自己，到地府接着宰！”
　　江虎本来在地上乱滚，不让陈将军踹到，听到这里，心里猛一动，正要躲开的那一脚没有再躲，结结实实一脚踹在左胯上，疼得哎哟一声，大叫起来。
　　陈将军急忙收脚，蹲下去看，解开裤子瞧，左胯上隐隐泛出青色，大为心疼，骂道：“你他娘的怎么不躲了？”
　　江虎揉着胯，咝咝吸气，“你怎么不说你还真踹啊？”
　　“你小子滑得跟泥鳅似的，我不真踹，怎么踹得到？”陈将军大手伸过去帮着揉，江虎嗷地叫起来，“别，别揉，你那手劲大得很，本来都不怎么疼了，一揉更疼。”
　　陈将军看着面黄肌瘦的江虎，突然伸手抱住，哑着嗓子说：“儿子，心里真把老子当爹不？”
　　江虎嘿嘿笑道：“不把你当爹当什么？当……爷爷？切。”
　　“切个屁！当你祖爷爷都够了！”陈将军骂道：“老子今年五十四，你才十七，毛还没长齐，老子当年最小的儿子要活到现在，也都快四十了，他要给老子生个孙子都比你大。”
　　江虎嘿嘿地笑。
　　“儿子，你要真把老子当爹，那就听爹一句话，你要真的……”陈将军威武的脸上露出一丝踟躇，停了一会，下定决心，“你要真的喜欢那小子，就去找他吧，老子……老子不管了……”话虽如此，脸上却显出悻悻之色。
　　江虎从他怀里挣出来，似笑非笑，似恼非怒，神色奇特，轻轻从鼻中哼哼地笑出来：“你怎么了？当时把我抽成那样，我跪你帐前一整夜你都不理，现在怎么又变卦了？”
　　“……”被提及往事，陈将军老脸露出些许后悔，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老子不知道你这么倔，被抽了几鞭子，骂了几句，就一拍屁股跑了，陷在南伽，受了这么多罪，你看看你现在……还有那小子，本来油头粉面的，现在也基本废了……都是有着大好前程的，结果都成了这个样子。你表面上不理不睬不见不听的，可那帐里有什么动静，你的耳朵竖得比兔子都长，老子我瞧得真真切切。还有颜箴那小子说过，你身上的毒解不了，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或者哪天就……”眼中闪过泪光，“老子可不想你死了也不痛快，你几个哥哥临死没享过什么福，老子可不想你也这样，就算死，也得痛快地活过一回再死。”
　　江虎默然不语，慢慢地低下头。
　　陈将军又把他搂过来，摸着他胳膊和后背，以前那里尽是鼓成一团一团的肌肉，虽不跟陈将军似的虎背熊腰，可也很结实，现在却是松松散散，仅存一张皮。
　　江虎依在他怀里，感觉着一条铁似的臂膀把自己圈着，一只大手带着痛惜一下一下捏着自己的肩、臂、背，耳中听着说不清感情的模糊的无意义的声音，突然间心里酸涩难难忍，勉强笑道：“爹，你怎么说得我好像马上就死了，我还想活它个七八十年呢。”
　　陈将军苦笑着骂道：“是爹说错了，你生龙活虎，七八十年怎么够，至少活一百年。”
　　“那就可成了王八了。”江虎笑起来。
　　陈将军也笑了，眼泪却流出来，“小虎，爹不求别的，就求你开开心心的，你这些日子，笑起来也像哭，爹瞧着难过，他娘的，老子第一次见你，你笑得跟花似的，你什么时候还能像那样笑？跟老子胡闹，急了跟老子吵，天不怕地不怕，老子就喜欢你那样。”
　　江虎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陈将军的眼泪，喃喃地道：“爹你又为我流泪了，你是大英雄，真好汉，怎么老是我为流泪？”
　　陈将军赶忙擦眼，尴尬地道：“你是我儿子，老子疼儿子，流几滴泪算个鸟？不过你可别跟老高说，那老小子知道了肯定笑话老子，老子可不能在他面前丢面子。”
　　江虎又想笑，嘴巴咧了咧，眼泪突然断线珠子似的顺颊滚落一大串，哽咽道：“爹——我谁也不喜欢了，这辈子就陪着你，我哪也不去了，爹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咱爷俩儿永远在一起……”
　　陈将军的大手帮他擦泪，越擦越多，着急道：“你咋还哭了？我跟你说的意思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喜欢那小子就喜欢了，爹不管了，你咋还想我拧着？”
　　江虎嚎啕大哭起来：“我谁也不喜欢了，我就跟爹在一起，我说到做到，如果我再喜欢别人，就让我肠断肚烂、万箭穿心而死，爹，你别再跟我提他，我以后再也不喜欢他了……”
　　陈将军大急，还想再劝，忽听身后有人冷冷地说：“对，咱们神医谷的人，可不能让别人瞧不起，他们是高高在上的龙凤，咱们也不是爬在地上的虫蚊，咱们神医谷的人，走到哪也是高人一等，可不能让这些人瞧轻了！”
　　江虎抬起头，越过陈将军的肩膀看向神情冰冷的师兄，猛地擦干掉眼泪，长身而起，走到师兄对面，大声道：“可不是，咱们是神医谷的人，从来只有人求着咱们，哪能变成面团，被人搓扁揉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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