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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潭(1)
直到第二日,这场阴雨还在连绵不断地下着。
费默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是一整面的落地窗,透过玻璃,可以看见远处的蔷薇花园。
漫天的狂雨将那些花朵打残,落得满地都是花瓣。
从早上醒来,他的头就一直在疼,烈酒和香烟都缓解不了的疼。
他想起曾经,也是这样的雨天,他趁着暮色,独自跑到花园里去,蹲在一朵小小的蔷薇花前,替它打上一把伞,遮挡着风和雨。
那时候费默生才七岁,蹲在花丛中,就像一朵小蘑菇,如果让管家和佣人看见这一幕,肯定要强行把他抱回房间里去。
可如果他不这么做,这朵小花一定会被这场大雨无情摧残。
这是他母亲去年培育的蔷薇种,这两天终于有一朵开了花,可母亲一直没回家,所以他想保护好这朵花,等母亲回来看过了,再准它枯萎和凋谢。
到时候,他可以装作不小心,故意握一握尖锐的花刺,一旦扎伤了手,母亲就会格外心疼他,一整天都会守在他身边,不再离开。
费默生将伞扛在肩颈间,用双手搭成小篷子,护着这朵小小的蔷薇。
忽然,他听见远处传来父亲和母亲激烈的争吵声。
男人在阴沉沉地质问:“难道你还想再逃一次吗?再逃到地下城去?告诉你,不论你逃到哪里去,我都能找到你。”
女人愤怒地回答:“我不逃了,我要正式跟你离婚!”
“离婚?”男人大概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两个字,沉默片刻,又放软了口吻,“贝丽尔,想想我们的儿子,他还那么小,不能没有母亲,你可以不爱我,但你连儿子也不在乎了么?”
女人满眼恐惧,歇斯底里地冲他叫喊:“我不在乎!是你一直在欺骗我!你骗我说他生了重病,我才会跟你回来!你拿定了我放不下这个孩子,一直逼我退让,逼我妥协!”
“这里才是你的家,有你的丈夫和儿子,你不应该回来吗?贝丽尔,我爱你,默生他也很想你。”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她崩溃地摇摇头,“……当年是你故意拆散我和我的未婚夫,趁我伤心难过之际灌醉了我,让我怀上你的孩子!如果不是为了家族名誉,为了这个孩子,我根本不会嫁给你……”
雨声那么乱,男人的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是。”
“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离开我?”
“没错!”
可男人还想挽留:“贝丽尔,尽管一开始是个错误,可我们已经结婚这么多年,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一直以来我们都过得很幸福,不是吗?”
贝丽尔眼睛通红地反驳:“我不幸福!我的心属于另外一个人,不想再待在这种监牢一样的地方!你将我囚禁在这里,那个孩子也用他天使般的眼睛,总是无辜可怜地看着我,一样不要我离开!你们父子就是合谋将我绑架在这里的魔鬼!魔鬼——!”
那一声声“魔鬼”,穿破雨幕,冲到费默生的面前。
他手中的伞一下掉落在地。
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那朵稚嫩的蔷薇上,打碎了花瓣。
男人的震怒比雷声还要恐怖:“那是我们的孩子,不是魔鬼!”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一切的一切都在模糊着费默生的视线。
他只能看到一道道电光劈开夜幕,照亮了地上黑色的影子。
高大的身影朝着纤细的身影扑过去,用双手狠狠掐住了她的颈子,最终就像折断花梗一样将她折断在手里。
费默生浑身发冷,就这么看着母亲软倒在父亲的臂弯中,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费默生印象中,他的父亲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那个时候,他抱着再没有呼吸的妻子,神色从一开始的迷茫,再到惊慌,最终变成了绝望的痛苦。
他紧紧将贝丽尔的身体搂入怀中,在雨中哭了很久很久,最终亲手将她埋在花园的泥土里。
费默生那时候还小,不明白什么是死亡,还以为等天气晴朗一点,母亲就会像蔷薇一样重新绽放,恢复从前的明艳,提着裙角,沿着花园的那条小径走出来,笑着来拥抱他、亲吻他。
没有。
她再也没有从那座蔷薇花园中走出来。
“伯爵先生!”
身后传来管家的声音,将费默生从头痛欲裂中唤回神。
费默生开口就问:“是纪寻醒了吗?他怎么样?”
管家摇了摇头,向他汇报:“是龙家那位大少爷来了,他大吵大闹着要见纪先生。”
龙卓?
费默生不耐烦地说:“将他打发走,不要让纪寻见任何人。”
说着,老爹已经硬闯进了客厅。
他浑身都被雨淋湿了,推搡着庄园的警卫,冲着费默生大喊道:“不让我进去,那就让纪寻出来见我!”
费默生心情相当糟糕,此刻根本不想理会老爹的叫嚷,对警卫说:“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你们今天就可以滚蛋了。”
这些警卫面面相觑,也是为难。
庄园的安保工作从前都是纪寻负责,在触及红线之前,他们根本不敢粗暴强硬地对待他的朋友,否则哪天纪寻怪罪下来,回头还是他们遭殃。
“别难为他们,我真要动手,这些人都不够看的。”老爹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纪寻,只是见个面而已,有这么麻烦吗?”
“他生病了,不方便会客。”费默生冷着脸说。
“那正好,我去看看他。”
费默生眼睛也冷了,没好气地说:“龙卓,你要是听不懂我讲话,我就请这些警卫好好再跟你‘解释’一遍。”
老爹攥起拳头:“纪寻想见谁,不想见谁,由他自己决定,这事你说了不算。”
费默生笑了一声,回击道:“你错了,他的事,全部由我说了算。”
“你!”
两个人隔空对峙着,一个强硬似顽石,一个冷漠如寒冰,气氛就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仿佛落一根头发丝上去,就能打破平衡,彻底崩断。
正当此时,一个女仆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刚想张嘴汇报,可撞见这不妙的氛围,顿时哑了声,僵在原地。
费默生见是服侍纪寻的女仆,问:“说。”
那女仆都快哭出来了:“纪先生不肯让我们服侍,也不肯吃饭。他一怒之下打碎了所有餐具,一直想要伤害自己,我们好不容易才拦下来,可他那个样子……实在让人害怕……请伯爵大人再去看看他吧……”
老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
“你不是都听到了么?”费默生冷冷地说,拿起手杖,起身就要上楼。
老爹对发生的一切还一无所知,听说纪寻在自残,又震惊又愤怒:“好端端的,他发什么疯?”
梁锐生前完全就把纪寻当女孩儿一样娇养,当眼珠子似的爱护,但凡纪寻磕着碰着,纪寻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梁锐就先嚎天喊地心疼上了。
梁锐在他身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纪寻凭什么这么糟践自己?
费默生说他生病了?难道是心病么?
想想也是,当年纪寻输掉最重要的一场决赛,后来还断了一条胳膊,连带他的整个职业生涯都一起葬送了,这样的打击,或许换谁都难以承受。
可上次来地下城的时候,纪寻不是还好好的吗?跟闻骁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一点也不见少。
老爹又想了想自己此行的目的,转眼就找到一个可以说服费默生的理由。
“你知道我跟纪寻是什么关系,让我去劝劝他,十分钟就够了,我保证他会很快振作起来,好好吃饭和睡觉。但你也得答应,在我们会面期间,任何人都不能过来窥视和打扰。”
费默生脚步一顿。
他本不想让纪寻见任何人,尤其是跟“米迦勒”有关的人,一时没有答应。
警卫见状,执行费默生先前下达的逐客令:“先生,我送您出去。”
老爹急得声音拔高了一个度:“费默生,你难道想看他死吗?”
纪寻的话又开始在费默生耳边回荡:「我总能找到机会杀死我自己,再不济也可以绝食,如果你每天只能用营养液来维持我的身体机能的话,可以让我活几年呢?一年?两年?五年,我总能死了……」
想到纪寻那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终于,费默生回头看向老爹:“你能保证?”
“对,我保证。”老爹无比笃定地说,“前提是你也要遵守承诺。”
为了纪寻,费默生不得不试着妥协退让:“可以。”
在女仆的带领下,老爹来到了主卧房,门还开着,有佣人正跪在地上收拾满地狼藉,有餐具碎片,也有打翻的饭菜。
纪寻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颈间包扎着绷带,目光涣散地落在虚空处,整个人都呆呆的,单薄得像一片纸,面色苍白,了无生气。
老爹原本憋了一肚子火要想骂,可一见到纪寻这个样子,他简直难以置信,满眼里就只剩下了的心疼。
“纪寻,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听见老爹的声音,纪寻才活动了一下眼珠,很意外能在这里看到他:“……师兄?”
等所有人都出去,关上了门,老爹才坐去床边。
他注意到纪寻左边袖子空荡荡的,没有戴机械义肢,右手上还铐着铁链,一下急了:“费默生就这样锁着你?他把你当成什么了!”
纪寻突然抓住老爹的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你是来找闻骁的么?你见到他了吗?”
“闻骁出事了。”
老爹正心焦,也顾不上兜圈子,急着跟纪寻说:“胖子突然打电话过来跟我说,成家的人绑架了闻骁和瘦麻杆。”
“之前没跟你提,世博会上的那颗‘天国之石’其实是闻骁他们偷的,成知荣的儿子成泰就是这一届世博会的主负责人,‘天国之石’失窃后,他因为承受不住问责的压力,跳楼自杀了……
“成知荣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绑了闻骁他们,八成是要泄愤……成家在未来城树大根深,我一个人很难把他们捞回来,只能找你帮忙。
“纪寻,这一回,你一定要帮我出面保住他们,特别是闻骁!他真的不是什么坏孩子,去偷‘天国之石’也只是为了给朋友出口气而已。”
老爹当年离家出走后,就放弃了自己大少爷的身份,往后遇上再艰难的事,他都没有求过人,可为了闻骁,他愿意放下尊严,跟纪寻低头,求他帮忙。
看着老爹也束手无策的样子,纪寻脊背轻轻一塌。
老爹是来求助的,他甚至还不知道,“天国之石”失窃案的幕后还有纪寻在操作。
纪寻有气无力地解释:“我知道,不是闻骁的错。估计成知荣以为是我指使闻骁偷走了‘天国之石’,故意搞砸世博会,还杀了成泰,所以才会派人绑架他,想胁迫我说出真相。”
老爹一听,简直离谱:“放什么屁!闻骁回到地下城以后再也没离开过,怎么可能杀人?这事为什么又跟你扯上关系了?”
纪寻抿了抿唇,头一垂,眉眼浸在重重的阴影当中,一时无从解释:“对不起。”
老爹看着纪寻满是歉意的神情,仿佛在说是他连累了闻骁,忽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
“别告诉我,真是你杀了成泰……”老爹身后直冒冷汗,恍然初醒,“我就说,成泰堂堂一个副市长怎么会因为宝石被盗这种小事就自杀?纪寻……真的是你?”
纪寻重重闭上眼睛:“是费默生。”
老爹震惊得脑子都快不会转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就是个疯子,谁让他不高兴,他就杀谁。”
只是当时,成泰对着纪寻极尽羞辱,有一瞬间,纪寻也想过要这个人的命,所以在费默生杀人的时候,他没有阻止。
他手上并不清白无辜,与费默生是同谋,是共犯。
犯下一切罪行的是诺德森伯爵和他的“猎犬”,可现在成知荣却将仇恨发泄到了闻骁身上。
老爹得知真相后,从疑惑转为了滔天的愤怒,双手揪起纪寻的领子,恼火地说:“那你现在就去找成知荣,告诉他真正的凶手是费默生,让他把闻骁放了!你们这些人怎么斗法我不管,这一切都跟闻骁没关系!”
纪寻神色颓唐:“我出不去,费默生将我关在这里。”
“那就想办法啊!你不是很厉害吗?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就该你来解决!”老爹急得目眦欲裂,眼里全是血丝,“纪寻,闻骁不能出事,真的不能,你知不知道他——”
老爹欲言又止,喉结滚了两下,内心深处的恐惧令他的表情也痛苦起来。
终于,他艰难地开了口:“我今天来,也是为了把这件事告诉你……纪寻,你知不知道,闻骁是谁?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为什么要一直住在地下城,陪着他长大?”
老爹松开了揪着纪寻领口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
他攥住银色链条,一枚铁牌从他手心里垂下,落在纪寻的眼前。
纪寻对这个东西并不陌生。
搏击竞技比赛中所使用的人体激素,一开始是军方研制出来的,旨在提高士兵的作战能力,并且长期作用于战争。
后来联邦女王与各方签订和平协议,本土迎来了长达百年的和平时期,人体激素才逐步下放到搏击竞技这种体育赛事当中。
因为这一层关系,首届搏击竞技大赛“骁龙杯”是由军方出资举办的,参加比赛的选手大多都是士兵出身,仅仅只办了三届,随后就交给公司资本运营,成立搏击竞技联盟,由联盟重新运作官方赛事。
由于第一届“骁龙杯”有军方背景,设计师在设计冠军纪念品时,特意仿制军用识别牌的样式,打造了一枚狗牌项链。
项链由两块铁牌共同构成。
一块铁牌上雕刻着海龙头的图案,反面刻着“Razor Ray”,正是梁锐做职业选手时的代号,也是第一届冠军获得者的名字。
梁锐生前经常戴着。
另外一枚铁牌就是老爹手里这块了,反面刻着同样的海龙头,正面草刻一个“骁”字,暗代“骁龙杯”的意思。
梁锐曾经是陆军作战队的一员,格斗能力极其出色,服完兵役后,他一度赋闲在家,闲得找不到事做,正巧受到了长官的举荐,前去“骁龙杯”凑了个热闹。
没想到竟一路过关斩将,杀入决赛,最终夺得当届的总冠军,由此也开启了他的职业生涯。
因此,这枚独一无二的冠军项链成为了梁锐的专属荣誉。
这是梁锐的东西。
老爹对纪寻说:“六年前,我在地下城找到闻骁的时候,他脖子上就戴着这个。”
纪寻惊惑不定:“他为什么会有师父的东西?”
老爹像是害怕被任何人察觉这件事,刻意压低了声音,可他每一个字都咬得那么用力、那么坚定,几乎字字都有千斤一样重,排山倒海般压向纪寻——
“因为他是师父的孩子……闻骁,就是师父的亲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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