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柳·深宫锁清秋》

　　寅时三刻，天边只透出一线蟹壳青，北安门外已是一片肃杀的马嘶甲响。

　　火把在晨雾中跳动，将幢幢人影投在巍峨的城墙上。黑压压的队伍已集结完毕，前锋是五百精锐轻骑，人衔枚，马裹蹄，沉默地矗立在最前方，只有偶尔喷出的鼻息化作团团白雾。中军是萧清羽的亲王仪仗及核心幕僚、亲卫，约两百人，车马整齐。后队则是装载着首批紧急物资、药材的车队，以及部分自愿追随北上的镇北军老卒，辚辚车轮声被刻意压到最低。

　　苏晚晴换上了一身沈墨准备的靛蓝色粗布衣裙，外罩同色斗篷，头发全部绾起，用一根木簪固定，脸上未施任何脂粉。她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青幔小车里，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外面这寂静而森严的出发场景，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这不是出游，是出征。空气里弥漫着皮革、钢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萧清羽身披玄色大氅，内着软甲，正与兵部最后交割文书的一名官员低声说着什么。晨光微熹中，他的侧脸线条冷硬，与昨夜拥着她温柔低语时判若两人。此刻，他是靖安王，是北境行军大总管。

　　“时辰到——！” 司礼官拖长了声音。

　　萧清羽翻身上马，那匹通体漆黑的战马“墨龙”昂首嘶鸣一声，前蹄轻刨地面。他勒住马缰，回头，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苏晚晴的车驾上，朝她微微颔首。随即，他调转马头，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出发！”

　　“出发——！”

　　命令层层传下。城门在沉重的绞盘声中缓缓洞开，露出外面苍灰色的官道。队伍如一条苏醒的巨蟒，开始沉默而有序地蠕动，穿过城门，将繁华帝京抛在身后，一头扎入北方初春尚显料峭的晨风之中。

　　最初的几日，行军是枯燥而疲惫的。为了尽快赶路，每日天不亮便拔营，日暮后才寻合适地点扎营。道路渐渐由平整的官道变为土路，两侧的景色也从富庶的田园村落，变为略显萧索的丘陵旷野。风变得硬了，带着沙土的气息。

　　苏晚晴坚持不搞特殊。她拒绝了萧清羽安排的更舒适的马车，只乘坐那辆青幔小车。白天，她尽量默记沿途地理特征，对照沈墨手札里提到的植物，偶尔停车休整时，会下去活动筋骨，观察兵士状态。晚上扎营后，她会在自己小小的帐篷里，就着油灯复习医术，将沈墨的手札翻来覆去地看，尤其重点记忆外伤止血、清创和应对风寒、冻伤的方子。

　　她很快就体会到了“医女”这个身份在军营中的微妙。萧清羽的亲卫和部分知晓内情的老卒对她保持沉默的恭敬，但更多的普通兵士，尤其是中下层军官，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好奇、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一个女子，还是王爷带在身边的女子，能做什么？不过是累赘罢了。

　　这种隔阂，在出发后第五日，遇到了第一场春雨时，变成了实际的困难。

　　雨不大，但冰冷彻骨，还夹杂着雪粒。道路迅速变得泥泞不堪，车马难行。傍晚扎营时，许多兵士的靴袜湿透，冷得直打哆嗦。更麻烦的是，队伍里开始出现受寒发热的病例。

　　随军的医官只有两位，忙得脚不沾地。苏晚晴得知后，立刻带着自己提前备好的、用油纸包好的姜片和几味驱寒药材，找到了其中一位姓吴的医官。

　　“吴先生，我备了些姜片和紫苏、防风，或许能帮忙熬些驱寒的汤药？” 苏晚晴态度谦和。

　　吴医官年约五十，面皮黝黑，正为一个发烧的小兵诊脉，闻言抬眼打量了她一下，眉头皱着：“军营重地，药材使用皆有规制。你的药材来路可明？剂量可准？” 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信任。

　　“药材是离京前，在京城济世堂沈墨大夫指导下备办的，剂量也请教过沈大夫。” 苏晚晴不慌不忙，取出一个小本子，上面是她誊抄的几张方子，“这是沈大夫手札里记载的，应对风寒初起和预防冻伤的方子，请您过目。”

　　听到“沈墨”的名字，吴医官脸色稍霁。沈墨在军中医官里颇有名望。他接过本子看了几眼，方子确实对症且稳妥。“嗯……既然有沈大夫的方子……那你去那边支起的小灶，熬一大锅姜汤吧，先让淋雨的弟兄们都喝一碗驱驱寒。记住，只用你自带的姜，别动军中药车里的！”

　　“是，晚晴明白。” 苏晚晴松了口气，立刻行动起来。

　　她指挥着萧清羽拨给她的两个老实的小兵帮忙架锅、取水、烧火。雨水打湿了柴火，烟很大，熏得她直流眼泪。但她顾不得许多，仔细清洗姜片，按比例投放。很快，辛辣中带着微甜的气息在潮湿寒冷的营地弥漫开来。

　　兵士们排着队，用各自的碗来领取热腾腾的姜汤。起初还有些迟疑和好奇的打量，但一碗滚烫的姜汤下肚，那股暖意从喉咙直通到四肢百骸，驱散了浸骨的寒意，不少人脸上露出了舒坦的神色。看向那个在灶火边忙碌、被烟熏得脸颊发黑的女子的目光，悄然间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些缓和。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的小兵被同袍搀扶着过来，脸色潮红，呼吸急促，显然烧得不轻。吴医官刚给另一个伤员包扎完，一时抽不开身。

　　苏晚晴见状，上前一步：“让我看看可好？” 她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搀扶的兵士看向吴医官，吴医官正忙，瞥了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苏晚晴蹲下身，先用手背试了试小兵的额头，烫得惊人。她仔细看了他的舌苔，又把了脉（沈墨紧急培训过），心中有了判断。她打开自己的医药包，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沈墨特制的退热丸，又拿出一点薄荷脑。“扶他回去，用温水化开这药丸服下。这薄荷脑，用少许热水化开，擦拭他的额头、腋下和手心脚心，帮助散热。给他盖暖和，但别闷着。我过一个时辰再去看。”

　　她的指令清晰明确，毫不拖泥带水。那兵士连忙照办。

　　这一幕，被不远处正在巡视营地、查看马匹状况的萧清羽尽收眼底。他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营帐的阴影里，看着苏晚晴在泥泞和烟火中忙碌的身影，看着她用最朴实的方式，一点点打破那道无形的壁垒。他紧抿的唇角，微微柔和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深夜，雨停了，寒气却更重。大部分营帐已熄了灯火。

　　苏晚晴拖着疲惫的身子，正准备回自己那小帐篷，却见萧清羽的亲卫长走了过来，低声道：“苏姑娘，王爷请您过去一趟。”

　　她心中一紧，以为是那小兵病情有变，连忙跟着过去。

　　萧清羽的帅帐比普通营帐大不少，但陈设同样简单。他正就着烛火，看着一幅巨大的北境舆图，上面用朱笔标注了许多记号。见她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炭笔。

　　“还没歇息？” 苏晚晴问，注意到他眼底也有血丝。

　　“查看明日要经过的地形。” 萧清羽示意她坐下，亲手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今日辛苦你了。”

　　苏晚晴捧着温热的茶杯，摇摇头：“比起你们行军打仗，这不算什么。那个发烧的小兵……”

　　“吴医官刚才去看过，热度退了些，睡得安稳了。” 萧清羽看着她被烟火熏得有些狼狈、却格外明亮的眼睛，“你做得很好的，晚晴。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他的肯定让她心中温暖，疲惫仿佛也轻了些。“我只是做了该做的。在这里，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不。” 萧清羽的目光落回舆图上，手指点向一个关隘标志，“很快，你需要做的，会更多。我们离边境越来越近了。韩烈的前锋，明日午后应该就能在‘黑石峪’与我们汇合。那里，才算真正踏出塞内。”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沉凝。苏晚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黑石峪”三个字旁，画着一个醒目的红色三角。

　　“那里……有什么特别吗？” 她问。

　　“黑石峪是通往北境的第一道天然险隘，也是……当年我父王镇北军前锋营的常驻之地。” 萧清羽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七年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慕容’二字，记得当年血战。”

　　帐外，北风呼啸着掠过营寨，吹得旌旗猎猎作响，仿佛遥远的战场上，亡魂不甘的呜咽。

　　苏晚晴放下茶杯，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舆图上的手。他的手很凉。

　　“他们会记得的。” 她轻声而坚定地说，“而你会让他们重新想起，并且，再次为之骄傲。”

　　萧清羽反手握住她的，收紧。掌心传来的温度，胜过千言万语。

　　帅帐之外，是无边夜色与即将面对的茫茫前路。帐内，一灯如豆，两人身影相依，在这出塞的寒夜里，彼此便是最坚实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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