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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鸟声悲(9)
城主府被征用了。
小吏们进进出出,一箱箱铜钱放在地上,叮当响。账本哗啦啦地翻,算盘噼里啪啦地打,小吏嘴里念念有词,让城主府仿佛有经文在飞。
沈列被她们挤得没地下脚,狼狈地踉跄两步,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堪堪站稳在地上。
陈远山也来了,她问:“收上来多少?”
沈列指了指菜市场一样的城主府:“算着呢。”
陈远山说:“这些都得记录在案,一分一厘都不能少,事后还给平民。”
听到这话,沈列的男侍从却变了脸色。平昌候还来不及说什么,这位面容美丽的侍从就急道:“将军糊涂!这是正经收上来的税,哪有还回去的道理!从来都没有退税的说法!更,更何况,前线也缺军资……”
陈远山看了沈列一眼,没对这个小漂亮的话发表意见。
沈列深吸一口气,抡圆了胳膊上去就是一巴掌,直把人抽翻在地。
陈远山见状,适时发动武将灵敏的反应力按住沈列,没让她上去补一脚。飞旌副将似笑非笑道:“我们将军出了名的爱慕美人,要我说,平昌候才是风流浪子。这男侍从,虽也有先例,可到底难当大任,不免疏漏。”
沈列扯了扯嘴角,脸色铁青:“终行说得是。”
陈远山拍拍她的肩膀,说:“财酒色,切莫贪多。”
飞旌副将到庭中视察一圈,发现小吏们都在兢兢业业打算盘,没人分心。她走远了,沈列冷漠地瞥了眼惶惶的男侍从,吩咐道:“来人,把他带下去。”
聪慧的下属立刻就动起来了,男侍从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抱上沈列大腿,顾不得心口绞痛,凄凄切切哭喊:“主君,主君!小子知错了!”
他抬起头来,哭得梨花带雨,容貌依旧鲜艳动人,甚至因伤痛更添一丝惹人怜爱的委屈。如若不美,他也没法从一众侍者中脱颖而出,得到平昌候的宠爱。但平昌候显然更心仪一些美妙的东西,并且愿意向它表示自己的忠贞。
昨日还和人花前月下蜜意浓情,今天的沈列就挥挥手,不耐烦道:“动作麻利点。”
有些犹豫的下属就果断把人拖走了。
陈远山转了一圈回来,半句没提忽然消失的人,只道:“再过两天,就可以着手关押被赶出来的疫鬼了。”
沈列问:“不直接杀吗?”
陈远山摇摇头说:“得把疫鬼都搜罗起来,再召集民众,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集中处决。”
见沈列仍不理解,陈远山就叹道:“娘娘若在,也要如此行事的。有什么想不通的,你可以回去问问岱王殿下。”
沈列就安静了。
……
北路深陷死魂疫的泥潭,南路也平静不了。宗政敏将望青国主挖进陵墓后,立刻率军西进,逐步蚕食一众占城。几经周折,沈列也清楚了自己还没有符合望青标准的心态,索性将死魂疫相关事务交给陈远山,自己专心南下打仗。
现在,南北路军各有要事。所幸死魂已是个无视阵营的中立事件,师古秋现在也焦头烂额着,北路军暂且不必在一片混乱里面偷袭。而南路,沈列需要打退宗政敏,再找到被困陵墓的国主和飞旌军。
而望青接到了急报,监国的丞相立刻做出决断,让大妖沙棠带着支援东进。
白蝴蝶风尘仆仆地赶回望青,身上还裹着一层沙子。
她说:“非是我不肯,如今正值飞沙季,整个西北的时空裂缝都等着我去关。我走开了,西北遭了沙尘怎么办?”
从前只有望青的沙尘要管,望青打下整个西北,沙棠的工作量就大大增加了。好在国主重视水利,修修补补好些年,这才不需要她整个夏秋都连轴转。
丞相说:“使徒已经练出来了,本也要渐渐从您手里接过工作,事发突然,让她们上也不碍事。反倒是死魂疫使徒们没有经验,大妖多擅世外精怪事,还请您走一趟。”
沙棠犹豫一阵,答应了。她将多年来整理的资料交给使徒们,细细交代了事项才马不停蹄地启程。
由于带着一众人员与物资,沙棠没能日行千里。半路上,她打开舆图,仔细研究着裘罗的山水布局。
随行的崇凌天苑见她对着舆图皱眉,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沙棠面色晦明不定:“之前的裘罗不是这样的。”
南海蝴蝶虽不理世事,可也在大陆年年洄游,她八十年前到过裘罗,对当地的自然地形了然于心。时光易逝,千年万年下来沧海桑田不奇怪,可才八十年,这山河格局变化未免太大了。
她说:“……你看这河,改道也罢,西北的风沙吹进裘罗,河中多沙,河流决口改道倒不算稀奇。可差不多也是六十年前起,我就年年封沙——这条河——它就是要改道,也不该拐到这来。”
崇凌天苑沉吟道:“说不定是人为,倘若裘罗王大兴土木,也可能导致国内山河大改。”
沙棠不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妖,知道凡人“大兴土木”有多操劳。再一看裘罗六十年间的变化,她当即就愣了:“那得兴成什么样?什么事值得这么兴?”
崇凌天苑答不上来。
他沾了王配的光得以借住王宫养伤,每天就是陪王配喝茶聊天。重翎也不会主动给他讲政事,顶多说些城中流传的八卦趣闻,不然多少有些后宫议政的嫌疑,容易给羽族添堵。
羽族禁军们偶尔来看望他,自然也不会讲起大陆风云变幻,只嘱咐他安心养病,好好陪小王子。
如此养在深宫对花愁月,难免让人心思敏感。
沙棠立刻注意到他的沉默,一时有些懊悔自己说话不过脑,干巴巴道:“……裘罗王这么不恤民力,合该她败了。”
说完,她就慢慢地蔫下去了:“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崇凌天苑早在她没话找话时就笑了,现下只平和道:“女君不必介怀,我确实不知世事多年了。”
沙棠就放下这个插曲,专心琢磨起裘罗的山河。
她越看,越心神不安,便与崇凌天苑商量:“我先赶去裘罗看看情况,队伍就拜托你多照看了。”
崇凌天苑一愣,旋即认真道:“交给我吧。”
白蝴蝶立刻飞远,崇凌天苑就长舒一口气,眉眼间的郁色都淡了许多。让曾经的崇凌十二城守将之一带个支援队伍赶路当然没问题,他只是不能久飞,战斗力和领导能力还是在的。
……能做些事,总是让人开心的。
……
已经是新站区推行减税政策的第四天了。
距离疫鬼失去理智的日子越来越近,陈远山盯着城中的目光就越紧,心里也安定不下来。
那些因凑不出银钱,不舍全家入了贱籍与予人为奴为婢的人家只能无奈将疫鬼赶出家门。可疫鬼带着生者的记忆,也会以为自己就是曾经的生者,为亲人的举措伤心愤恨,闹得城中不得安宁。
也有人实在舍不得复归的骨肉,倾家荡产也要留住它,这就让还没失去理智的疫鬼心酸感怀。
它们是不觉得自己是疫鬼的。
家中遭了灾,一众陈设定然不一样了,可这座被洪水冲毁过,又艰难重建的房子它是有印象是。在它的记忆里,它曾和妹妹一块藏在家中一角,趁母亲不在,两人不着边际地说些儿童幻想的痴语,叫长大后的孩子们想起后便会心一笑。
那时候,家里是有很多人的。姐姐的姐姐,母亲的姐姐,所有人都在,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她们住在山下,除了田地还能进山捕猎,可好了。那个时候,姐姐也还是妹妹。
她和她的姐姐们当然也争吵过,不止争吵,当年抢木偶时还相互厮打过呢。那个小人偶,是文娘妈妈在时做的,她最手巧,漆也上得精细,只是那段时间家中繁忙,她无暇多做,那个独一无二的小人偶就引得孩子们哭喊争抢。
她还说,日后再做,人人一个,都不重样。
可惜呀,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姐姐叹了一声,摸摸妹妹的脑袋。
年幼的妹妹贴了贴她温暖的手心,问:“我没见过文娘妈妈,她是谁?”
姐姐说:“是妈妈的姐姐,她走时,你还没出生呢。不单你,你前头的两个姐姐,我的两个小妹妹,也还没有出生。”
“那她们去哪了?”妹妹问。
姐姐告诉她:文娘妈妈还有几位娘亲都去参军了,一直没回来。两个妹妹则是死了,那时候她们也大了,王上要修陵墓,她们也要去,累死在劳役中了。
小孩低下头,声音有些闷:“大姐也死过,你回来了,其他姐姐为什么不回来?”
疫鬼就愣住了。她不知道呀,为什么单单她死了又活?她也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在洪水里咽了气,浑身疼,尤其是肺,灌了铅似的难受,她还很沉,母亲拉着她的手敌不过这股重量,她就沉到水里死去了。
她又问:“姐姐回来了,还会走吗?”
姐姐笑起来,抱着她拍了拍:“不走,姐姐留下来。”
妹妹依偎着她,那温暖的怀抱就消磨了饥饿,让小孩子昏昏欲睡起来。没一会,她听见怀抱中回响着空洞的声音,妹妹愣了愣,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走到角落的稻草堆里,珍重地舀起一小捧小米。
她说:“妈也快回来了,我们煮饭吧!”
小小的身影马上在捡漏的灶台前忙碌起来,不那么干净的水,虫蛀过的米,被珍贵的柴火燃着火一滚,香气就飘出来了。妹妹又拿出一把在野外同人打架抢来的野菜,数着叶片放进去,再用指甲勾起十来颗盐粒,小心翼翼地撒进锅里,这就是一餐极郑重的饭食了。
单她一人忙里忙外,姐姐就等着,妹妹也并不觉得不公平。
妈妈说了,大姐身体还弱着,要她多帮忙。
等母亲归来,小孩也分好了食物,母亲最多,姐姐少一些,她自己的最少。夫人们自己还乱着,没人有空管这些顽强艰苦回到自家土地,却没了耕种机会的流民。她们曾经也富裕而安乐,如今却住在棚屋里,母亲就只好替人干些苦力挣钱。
母亲说了,等姐姐身体好起来,她们就能一起出门做事,家里也会轻松些。
年幼的孩子深知劳动力的重要性,她捧着自己的小破陶碗,略略喝过几口,知道夜里不会胃疼得睡不着了,就把那小碗递给姐姐。
姐姐不肯要,她就板起小脸:“姐不吃,是要饿死我吗?”
姐姐困惑了,小孩才解释道,大姐快点养好身体才能挣钱,大姐吃饱比她吃饱重要。
确实饥饿难堪的姐姐就接过了碗,迫不及待地将清汤寡水的小米粥咽下去。她的余光瞥见小妹艳羡的眼,那咽口水的动作仿佛敲下的重锤,让她如鲠在喉。
姐姐不敢说,她其实从来没有吃饱过,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日复一日地愈发饥饿,可看着家中窘迫的经济情况,她实在不敢提及再多吃一点这样的要求。
……而且,她有预感,即使喝下更多小米粥,她也不会饱。
用过饭后,姐姐主动对母亲说:“我已经没有那么虚弱了,妈带上我吧!”
母亲拉着她反复盘问,再三确认后才带上她去真正的棚屋区,等城里的好人家挑中她们,扔下一两个铜板遣她们去做事。
今天的运气出奇好,刚刚到大棚里蹲下,就有人看中了她们。那还是个小吏,要她们搬几个箱子到城西。小吏先给了一部分定金,又态度恶劣地指挥催促她们动作快点。
那几个箱子极沉,也不知道装了什么,一路搬到城西去,把母女俩累得不轻。小吏诚信地给了钱,才让母亲和箱子一样提了一路的心放下。
她着实是有些累了,一时没站稳,竟磕在木箱的棱角上。母亲疼得龇牙咧嘴,血流到木箱上,她忙不住对小吏道歉,身旁的孩子也连忙去扶她。
视线触及那抹鲜艳的红时,疫鬼忽然怔住了。若有若无地血气涌入鼻腔,唾液泄洪似的分泌,它仿照妖族生出的牙忽然伸长了,胃里翻天覆地地传来饥饿信号,催促它赶紧扑上去撕咬。
那股欲望强烈到让它头脑空白,满心满眼只有血肉,极端的饥饿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疫鬼的身躯,那些来自亡者的记忆瞬间清空了。
它的思维路线变得极其简单,饥饿,进食。
疫鬼猛地扑上去,对准伤口开始撕咬,大口大口地撕肉饮血。
女妖愣了一瞬,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疼痛率先唤醒停滞的思维,让她下意识尖叫呼痛。下一刻,她又焦急地去唤自己的孩子:“思文!你怎么了!”
她疼得厉害,可皱着的眉头下只有一双担忧的眼。
小吏则是被这变故吓得大惊失色:“快来人啊!疫鬼发狂了!”
她这一喊,原本懵着的城门卫兵立即动了起来。士兵拉开疫鬼,环首刀马上就要砍下它狰狞的头颅,被撕咬的女妖却发出一声惨叫:“不要!”
她又扑上去,疫鬼又借此咬着自己肩膀也不管,血流如注,她哭着说:“夫人,夫人!我们不曾犯法啊!”
士兵边扯边骂道:“你这婆子疯了不成!这是疫鬼!吃人的鬼!不是你孩子!”
疫鬼被拉开了,可女妖又扑上去,士兵着实不好下刀,那母亲就撕心裂肺地喊:“她就是我孩子!她叫思文,我养了她三十年,怎么就不是我孩子了!”
一只手搭在疫鬼肩上,它就断魂似的停住了。女妖连忙手脚并用地抱上去,如何也不肯松手。
“……怎么回事?”那只手的主人问。
“女君!”士兵拱手作揖,急切道,“这人不肯把疫鬼交出来——您也见了,它已经发狂了!”
“胡说!”女妖骂道,“她是我女儿!”
沙棠看了她一眼,叹道:“莫不是认错了?”
士兵愣了,正要反驳,小吏却肘她一下又飞快接过话头:“是极!近来城中多有食人恶鬼冒充亡者,我们也是太着急,这才认错了,女君莫怪!”
女妖的脸色明显白了,她却只是低下头,紧紧抱着动弹不得的女儿。
沙棠从善如流道:“既是认错,那就将人送回去吧。”她运起术法,替女妖治好伤口,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吓到僵住的女儿也回过神来,惶惶不安地抓住母亲的手,要哭不哭,满脸的惊慌失措。
母亲摸了摸她的发,宽慰道:“没事的,没事的,妈在呢。”
沙棠示意让一个士兵送她们离开。
“思文”便搀起母亲,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望着她们的背影,方才说话的士兵担忧道:“女君,它真是疫鬼啊!我们这些天抓了好多,我认得的!”
沙棠耐心等她说完,才解释道:“我知道,我看得出它是疫鬼。”
士兵懵懵的,小吏就嫌弃道:“女君有神通,定然自有计较,你我别添乱就好!”
士兵的脸红起来,支支吾吾的,沙棠说:“都是一片好心,我也得说明白了让你们安心——那人既认定了疫鬼就是自己的孩子,咱们也别为难她,到底是可怜人。我能保证她的安全,最后这几天就当是给人留个念想了。”
两人眼睛发亮,崇敬道:“是!”
沙棠笑了笑,只道:“我有要事见你们将军,带我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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