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信我的遗世倾爱

　　商泷不过恍惚片刻，欲的身影便如水波般无声无息消散，只余那枝荷花跌落船板，发出轻响。

　　“泷泷，我去见一人。”甚至未看他一眼，追着突然露头的那缕神念而去。

　　欲的身影出现在郢都边缘一个宁静质朴的小镇。月光如练，倾泻在青石板路上，空气中弥漫着幽静檀香。

　　那缕引她前来的神念，正静静悬浮于一座不起眼的土祠上方。

　　神念光芒柔和，并无攻击性，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昭示。光芒之中，流淌着无数细微的金色光点，它们汇聚、盘旋，裹挟着虔诚的祈愿。如夏夜流萤，似星辰微尘。

　　那是……信奉。

　　欲清澈的眸子倒映着这片金色的光河。她伸出手指，轻触其中一点微光。一股暖流瞬间涌入指尖，蔓延四肢百骸。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托举感。

　　鬼神皆需香火祭拜。直至此刻，目睹这由自己亲手收集的力量，她才模糊触及一个认知：她在漫长的沉眠中得以苏醒，非天意垂怜，实乃这凡尘众生，于无声处汇聚的祈愿之力。

　　“你上哪儿玩去了？让我好等！”

　　一个清朗又带着几分不耐的抱怨声突兀响起，欲循声望去。一道身影斜倚在土祠旁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上。微风拂过，带动挂满的红色祈愿布条。

　　月光勾勒出他流畅的身形线条，面容却巧妙隐于枝叶交织的浓密树影之下，只依稀能感觉其轮廓，以及一丝没来由的熟稔感，勾动着灵魂深处的弦，却弹不出完整的调。

　　他轻盈跃下，衣袂飘飞，落地无声，随即随意拍打了几下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动作自在写意，如闲庭信步。“嗨呀嗨呀！埋的酒时辰到了，恰好。”

　　这人看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路边的一株花木，自顾自蹲下身来，变戏法般从老树盘错的根须间熟练地刨出一只古朴酒坛，拍开泥封，一股清冽甘醇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那神念见他，倏地飞至眼前，亮汪汪的双眸映着月色，蹲在他面前，眼巴巴地瞅着他手中的酒坛，分明是在讨要。欲静静看着，那神念顶着她化形后的模样，心头莫名涌起一丝不适。

　　他凑近坛口深嗅，一脸陶醉。“啧，这凡尘之酒，终究少了些烈性……不过嘛，独此一份的岁月沉，倒也能润润你这干涸的神性。”他晃了晃酒坛，对那缕神念逗弄道：“来，想要？便唤一声‘主子’来听听。”

　　神念歪了歪“头”，眼中闪过一丝人性化的诧异，但很快视线又牢牢锁定在了那诱人的酒坛上，对“主子”二字毫无反应。

　　“罢了罢了，”他语气带着夸张的无奈，摇了摇头，“御怎会这般笨？我都教了你那么多回，为何还是不会开口说话？”这话明面上是对着神念言说，但那语调悠长，只觉得意有所指，像是在敲打谁。

　　他赏了神念一口酒，瘦小的身影便摇摇晃晃化作一团柔光，醉倒在树下。这轻车熟路的样子，显然不是第一次讨要了。

　　这人摇摇头，语气带着无奈的笑意：“还是学不乖。”

　　他站起身来，身影顿时高了欲好大一截，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能摄人心魄，不屑的打量着，“喂喂喂！哑了？她只是一缕神念，你呢？”

　　“御……又为何不愿开口说话？”

　　欲一双澄澈的眼眸锁定在他身上，再也无法移开。世间万物，她一眼可窥本源，唯独眼前这人，她竟看不清他的眼睛。

　　“哭了？”他拥着威严神圣的气场而来，欲忘了躲，纤长玉指轻轻拂过商泷点在她眼底的一滴“晶莹”，察觉竟是画上去的，顿时没好气地一拂袖，语气带上了几分真实的不悦：“忘了，御这般脆弱易折，洛却能将你护得滴水不漏，绝不会让你流一滴血，何况是眼泪！”

　　这话像是在陈述事实，又像是在强调什么。

　　欲不识得他口中的洛，却并无排斥，亦无心思深究。她更感兴趣的，是眼前人。

　　等不到回应，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好看的眉峰倏然一皱，“痴了？钝了？还是说，如今的御高傲得不屑与我交谈？”

　　神对时间淡薄，他来这方世界，不记得多少个春秋。原以为见她与神念无样，始终……眼前人似乎跟容易牵动情思。

　　他索性瞥了视线，猛灌下一口酒，随即又是清高淡漠，视线飘向了远处月光下起伏的墨色山峦轮廓，声音也飘忽起来：“如此繁华热闹的尘世，众生百态，爱恨痴缠，你倒好，怎就这般安心地杵在这里当木头？御洛这般，何时能归？”

　　熟稔的责备口吻，宛如质问一位迷途的挚友。他们真的……不曾见过？

　　他的话语连绵不绝。从浩渺法则与天神职责，一路说到小院中刚冒头的嫩草，自顾言说。像是……在依着什么梳理着她的所遇，又似在试图撬动她如今这潭死水般的淡漠。

　　“御为何总盯着我看？好看，是么？我也这般觉得。”

　　“与你说了这许多，御好歹给点反应啊喂。御洛……究竟怎么了？”他的话似真似假，唯独这一句，倒是发自肺腑的疑惑。

　　回神，一瞥便见欲的眼中汪了一潭清澈，他揉着眉心，“这酒醉人？倒像是我看花了眼。”

　　“罢了，木头总比泪人儿强。若你在我跟前哭花了脸，洛怕是压不住要找来与我拼命。”搭话不成，倒是成功把自己逗乐了。自娱自乐的本事，倒真是一位神人。

　　“御见过了人心了？呵，七窍玲珑，那东西比周天星斗还繁复诡谲！幸而我只是观棋者，否则啊，就凭你这懵懂模样，早被那些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啃得神格都不剩！”

　　这人说话，半是戏谑，半是警示，也藏了一半。欲半懂半惑，却莫名乐意听着。咕喃透着些许纵容，欲总觉得，他好似认识她很久了。

　　欲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模样，……望着望着，就渐渐听不着他究竟在具体说些什么了，直到人忽然大惊小怪：“御有心跳！”

　　这人眼中掠过讶异，“……为何没有情绪？是刻意压抑，还是……已然生不出了？神性自封？抑或……七情根蒂，早在你舍弃洛时，便已自行斩断？”

　　“既然如此，我知道如何解局了，”他的声音陡然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得……重新认识他。”

　　“你可知，”他的语气忽然染上一抹复杂，目色变得深邃难辨，这个人带上一种无可奈何的温柔，“我其实……不该来的。干涉过深，于你我，于这局，都非幸事。”

　　“若我不来呢？御洛……或许永世难醒。”

　　他的目光扫过飘渺的信奉之力，想到她乱用息幽引来的因果，语气陡然转厉，“所以，谁教你妄自插足因果生死的？息幽，以后不准再用！”

　　“我看你挺喜欢那男子。若非神祇介入，他本是此间主宰。承天命，掌气运，你近他，也算顺应天道。”

　　“凡胎难逃情字，他亦如是。若他日，那凡心因你而生妄念，情丝缠缚，你又当如何自处？是挥剑斩情？还是……再逃一次？”

　　“所以，我终究不明，” 他的声音很轻，触及核心，“御为何不肯接受洛，不肯……接受你自己？”

　　“夙愿，本就不该洛独自承受。”

　　听此，欲清澈的眸子一沉，终于开口，“那你呢？”

　　“我？” 这人显然未料此问，微微一怔。随即，那笼罩面容的光晕柔和些许，露出一抹极淡，却足以令星河失色的笑容。

　　“此事我亦有错，否则，便不会来了。” 他坦然承认。

　　连欲都察觉到了，这人看似淡定自若，掌控这一切，可从未真正直视过她。

　　这下，他向前一步，距离欲咫尺之遥，垂眸看她，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不过若真要形容，那你我，便是天作之合，棋逢对手，光影共存，是……天造地设。”

　　听起来，愈发玄乎难懂了。

　　“世人总将情爱想得太过繁复纠葛，”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睥睨，“究其本质，不过是爱人之善，厌人之恶。一切痛苦，皆源于求不得或逾矩的执念。”

　　“若御洛永不能面对，” 他平静陈述，眼中星河凝滞，不带丝毫杀意，却总让人觉得恶贯满盈，“我不介意……杀了御。”

　　“杀一人，于神而言，何其容易。”

　　“可洛带走了你，我亦……想看看这场自我救赎。” 语声中盈满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忍。

　　他转过身，望向院中悬浮的信仰光河，仿佛自语：

　　“有人因爱长存，有人，为情消弭，不过常理定数。”

　　“事实最不需要逻辑。”

　　“终其一生的追寻，不过求一份美满情缘。”

　　“太过轻易，反而没了意义。”

　　“恰巧，我也钟情刻骨铭心……”

　　他说了那么多，欲从始至终就这样呆愣的盯着他看，目光灼灼。按理说，她不该认识他才是，又为何会是这样的情绪？

　　待所有的试探耗尽，这人最终带着一丝近乎委屈的执拗猛地转回身，那张被光晕笼罩的脸上第一次清晰的显露出挫败与不满。

　　“混蛋！” 他凑得极近，身影牢牢挡住月色，低吼出声，夹杂着被忽视的委屈与急躁，试图确认一件事，“你究竟……认不认识我？！”

　　欲依旧无言。难以忽视的目光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纯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喜欢。

　　喜欢他混合了星辰冷冽与陈酿醇香的气息；喜欢他神念的波动，时而如溪流潺潺，时而如惊涛拍岸；喜欢他语调的起伏，慵懒的、戏谑的、焦灼的、威严的、冰冷的、乃至不肯承认什么的小小傲娇……

　　此刻，在那双他看不清的眸子里，欲看到了自己一瞥即见的欢心。旋即，那眸子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温柔与了然。而这人仿佛漫长的等待，只为确认这一丝源自本能又认命般的“喜欢”。

　　他缓缓抬手，指尖带着月华的微凉，极其轻柔的捂住她的眼。

　　“御该是信奉天命，否则，就不会爱上我了……”毕竟，这都算不上是他们的初识。

　　紧接着，一抹温凉带着酒香，轻轻落在了她的唇上。

　　浅尝，即止。

　　短暂得如同一个神启的幻梦。

　　人影、老树、酒坛、满院流淌的信仰光河……一切如同水月镜花般褪去。

　　欲独自站在原地，她看见月光下摇曳的小草，叶片上滚动的露珠折射微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欢喜。

　　就似被渡了一口造化之气，所有淤塞的神窍瞬间贯通，那些被遗忘、被剥离、被神性规则压抑的感觉全部掀卷而起。

　　欣喜，好奇，悸动，贪念……

　　远山孤寂无言，见证了一场奔赴。从此，天地万物，色彩浓烈，气息生动。

　　所以，一直以来的感觉没有错，她压抑了这么久的情愫，就是为了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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