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阡陌一家小客栈里，傅东风和楼夙修整了三日，自初到换药说过话，后来沉默了整整三日。

　　傅东风知道楼夙在生气，他自己也气，气得很是莫名。

　　姬曜凌死了很多次，大周国灭之时，九重宫阙上面对李还真而无一丝反抗之力的时候，后来天子城黄金台上仙骨让人挖走的时候，浪迹江湖也有过差点冻死饿死的时候。

　　他如今堪堪二十又四岁，活着为人却近五十载。

　　少时不觉沧桑，历经世事后，忽觉岁月以叠加的姿态加诸灵魂。

　　不知道是因为所经的苦难太多，需年华来分担，还是说，他的灵魂确如褴褛佝偻的耄耋老人。

　　很久之前，久到傅东风决定忘记故国的时候，他就在想，杀不杀李还真呢？

　　为这一世的双亲报仇，为覆灭的周雪恨，为骄傲不再、困苦艰难的姬曜凌泄愤。

　　可怎么才能杀得了太和山掌门？

　　没有仙骨的废人，怎么能杀得了李还真，即使有风尘小记，那上面所载的术法，他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杀掉李还真，傅东风知道的一清二楚。

　　失去仙骨的傅东风活个两三百年也知足，若能杀李还真，即便死了，也算是为乐游山排除了姬曜凌身份暴露的隐患。
　　实是怎么都不亏本的买卖，所以他觉得楼夙的气生得不可理喻。

　　而楼夙不是生气，傅东风确实误会了他。

　　看似温柔洒脱的大师兄，今日问剑台上，楼夙堪堪看透他千疮百孔的灵魂。

　　给他换药的时候，楼夙看到傅东风耳后发丝灰白，想的就是一件事，原来大师兄不惜命啊！

　　怪道他觉得这人待他分明有情，不上不下得吊着人，事事关心又拒绝得不彻底，原是怕难有善终。

　　楼夙静默的三日想通了而已。

　　姑且当作自己和傅东风是泛泛之交，他想问问他，为我这么个情分泛泛的人，做到什么份上？

　　“傅东风。”

　　傅东风端坐在桌前凳子上，乡野小店酒水还行，不掺假，可他怎么听到小师弟喊他的名字。

　　楼夙单手撑着桌子，居高临下正看着他，垂眸望地，又叫了声，“傅东风。”

　　“没大没小的……”话还没说完，头顶的阴影猝然靠近，傅东风连忙向后躲，觉察到楼夙右手扶在他脑后，他微微一僵，轻叹一声，终究还是没有躲。

　　楼夙微不可查地笑了一声，“你不躲，是心疼我的手受伤了。”

　　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傅东风瞧着他得意得很，鬼使神差般挺直了脊梁，仰头向上探身，眼神相触一瞬，就见眼前人惊惶远离。

　　两相静默，傅东风几欲张口解释，又觉得太过刻意，手指在膝上颤动了几下。

　　这种情况……正经的大师兄应该嗤笑一声，不以为意道一句，呵，不过如此。

　　他没来得及这么做，忽觉后颈微凉，掌心粗粝的纱布，指尖如玉，唇上却是温热的，一触即离。

　　傅东风僵了僵，道：“手，还有伤……”

　　“你要说的就这？”

　　算了，已经很好了。楼夙倾身覆过，唇齿几番碾过冷香。

　　客栈店家每日使伙计送餐饭，知道两个身上沾血的年轻人还活着，悬着的心放下了，不耽搁他继续往来迎送客人，就这么过了十天。

　　这日他才给楼上的两位客人送饭，收了碗碟后听掌柜的说起来，到处都在贴通缉令，府城出动兵马，四处巡逻，抓通缉令上的两个人。

　　军爷取了画像出来，问掌柜的见没见过这两人，掌柜的和店小二面面相觑，齐齐晃着脑袋摇头，便晃脑袋边向楼上看。

　　等他们一脚踹开房门的时候，屋内已人去楼空。

　　傅东风和楼夙选了街巷小路走，闲情逸致奔走百里，此地渝州，距蜀中也不算远，四处张贴的通缉令悬赏黄金万两。

　　“他们能拿得出这么多钱？”

　　隐隐听到有些耳熟的声音如此说道。

　　楼夙从人群身后经过，没忍住后头看了一眼，还真是熟人。

　　长身玉立的布衣剑客，风尘仆仆，看着泯然于众，但说的话……很有道理。

　　大燕国库拿不拿得出黄金万两且不提，黄金万两是谁给，怎么给还说不准。

　　出声的人察觉到楼夙的视线，人群中回望，扬起一抹笑意。

　　傅东风见楼夙驻足，沿着他的视线望去，姑且算是流亡途中，竟然笑了。

　　“二位，他乡遇故知，不小酌一二，对不起这番缘分。”

　　张翠微杂然风尘，不似山中隐世君子，走近了，眼角边缘上下轻瞥两人，意味深长地笑道：“走吧。”

　　傅东风低语轻笑，“是个不贪黄金万两的人，我们跟你走。”

　　公子哥去的地方必是世家子弟出入的华贵厅堂，傅东风心想，二师弟如今是个落难的少爷，要求不高，软床一张，酒菜一桌，可行的吧。

　　可他们跟着张翠微走，越走越荒凉偏僻，不似有人烟的模样。

　　草屋一间，背靠青山，山隙带水，清河流远。

　　朝歌剑随意在山间穿行，回来的时候剑上串了山鸡野兔和各种果子，张翠微则撸起袖子打柴点火支锅。

　　楼夙不禁怀疑，“他真的是二师兄？”

　　张翠微笑了笑，沦落到这般境地，他反而不觉得窘迫了。

　　“在家……在乐游山的时候事事都好，豪言壮语放出去了，如今名声不好，却无人来找我寻仇，便浪迹天涯，天为盖地为炉的日子潇洒啊！”

　　“铸剑的山庄付之一炬，人却没事，你兄姐没找过你？”

　　“找过。穷困潦倒而已，仍不能偿还罪孽，我走过很多地方，管了不少不平事，抚慰不安的良心而已。”张翠微眉眼温和，掸了掸剑上的灰，道：“我大约知道了大师兄的心思。”

　　知道我的心思是什么稀罕事吗？傅东风耸耸肩道：“有菜有肉，酒呢？”

　　楼夙：“我去买。”

　　傅东风淡淡嗯了一声，张翠微笑他，“这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就你看到的情况。”傅东风怅然，“要是我能安安分分做傅东风，这会儿他在乐游山仍是上下疼宠的小师弟，果然是欠了他的。”

　　“小师弟乐意，你们之间还需提欠不欠的，倒不如说说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山上三师妹只有四师弟和小师妹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张翠微一怔，摇摇头，沉寂良久。

　　傅东风皱眉不赞同，“你是真的不打算回去乐游山了？”

　　“等到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之后，等我觉得我能赎尽罪孽后，自会回去。”张翠微看向打酒回来的楼夙，趁他还未至跟前，问道：“你们俩在太和山惹的事已经众所周知了，通缉令不是燕皇的手笔，是太和山借此发难，顾双城不会放过你们。”

　　“他？他为什么不放过我们，李还真和他的关系没那么好吧，而且他不是要为李赋秋报仇，李还真死前说出的真相，他不该恨之入骨吗？”

　　“太和山不能用常理来判断。”

　　张翠微心说，无论是以人身养虫还是换仙骨，任何一个正常的仙道中人都不会做出如此骇人听闻的事。

　　太和山以丑恶面目仍能屹立不倒，总不会单靠不要脸。

　　“酒来了。”楼夙放下酒壶，坐在傅东风身旁，“距离李还真之死已半月有余，外面碰到的百姓已经知道李还真所作所为，太和山声名尽毁。”

　　傅东风想起来来，当日李还真生机断绝前，说了一通话，他那时候迷迷糊糊神志不清，觉察到楼夙指尖成诀，问他，“问剑台上李还真自诉罪行，是怎么回事？”

　　“我本想着用术逼他开口的。”
　　楼夙道：“当时我已力竭，是小师姐和红枯山白麓。”

　　傅东风：“小师妹的道诀梦里来梦里去的便罢了，只是无故欠了白麓的人情，可你怎么知道是她？”

　　“我看到的。当时我站于高处，红枯山的人在右前侧，白麓向小师姐那里看了一下，单手成诀，李还真后来就什么都说了。”

　　傅东风点头，默认了他的说辞。

　　鼻翼间肉香四溢，听起来大师兄和小师弟的经历不凡，张翠微架着树枝上的烤鸡烤兔子滋滋地冒油花，他掰下鸡腿递给楼夙，“这个熟了，小师弟先吃。”

　　楼夙谢过，不客气啃了一口。

　　然后张翠微自己啃了另一只腿，他笑着说，“仙法剑术用来打猎真是太轻松了，朝歌与我心意相通，捕杀兔子野鸡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失去清阳剑的傅东风这辈子是不会再有一把称心如意的剑了。

　　不过仙术剑法用来做填饱肚子的活计，委实大材小用。傅东风稍稍想得更远了些，二师弟说他这些时日行走各地，锄强扶弱，不晓得朝歌剑杀没杀过人，现在还能串肉吃……

　　傅东风猛灌一口酒，把酒壶递给楼夙，小师弟拒绝，张翠微浅酌一二后，也不再饮。

　　“依山师叔千杯不醉，他是借酒破无情道，你酒量也不差，但有伤在身还是少饮为妙。”

　　张翠微对楼夙说，“你以后看着他点。”

　　楼夙正要答，身后阴风扫过，忙道：“闪开！”

　　酒壶碎裂在地，屋舍被劈成两半，茅草漫天飞舞，剑光劈向不远处的山壁上，留下纵深的沟壑。

　　张翠微对剑的敏锐不比楼夙差，在楼夙喊出声的时候他已经躲开了，反而是要带着傅东风一起避开的楼夙，差点没能避开。

　　白衣人影站于屋顶，长剑指向楼夙，剑尖微移，又指向了他身旁的傅东风。

　　“周天子，陨月之人，顾双城要取你二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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