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前夜广宁又下起了小雪，城内城外白茫茫的一片，堪堪掩盖住了地上干涸的血迹。
　　因连绵战争而常年缺衣断食的广宁百姓被鞑克武士用长鞭赶上街头，人们在冷风中瑟缩成一团，战战兢兢，麻木不仁。
　　“推上来！”哈尔达在正宁街口喊道。
　　少顷，几个鞑克小兵推搡着数十名被五花大绑的长鹰军将领走上高台。看到他们，台下百姓顿时哄乱起来。
　　“杀！”哈尔达丢出羽标，命令道。
　　鞑克刽子手转动板斧，长鹰将领头颅点地，人群中传来了细密的哭声。
　　“将军，原将军！”突然，有人发现原奉也被推上了高台。
　　“原将军，不要啊，原将军！”有百姓撕心裂肺地喊道。
　　原奉被乌赤金按在了地上，他冻得脸颊发青，伤口皲裂。如今跪立雪中，也忍不住颤颤发抖。
　　“看看吧，他们都是你长鹰庇佑的百姓。”乌赤金在原奉的耳边说道，“你忍心他们命丧于此吗？”
　　“将军，不要听鞑克蛮子的花言巧语！”蔡昇虽被有千钧力的鞑克武士按着，可依旧要挣扎起身喊道。
　　原奉闭了闭眼睛，有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睫毛上。
　　“今日！”图日西走上高台，“今日，便是长鹰在北境的终结之日，今日，便是广宁易主之日！”
　　台下顿时一阵骚动。
　　“诸位，我请你们好好瞧瞧，这是谁？”说罢，图日西一把掐住原奉的下巴，把他拖到众人面前，“这就是你们的长鹰将军，现在成为了本扎兰的阶下囚。”
　　原奉抬起了嘴角，迎着图日西的目光看去。
　　图日西登时感到一股厌恶，他甩开原奉，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北风呼啸掠过，城头有几只苍鹰盘旋，那猛禽远远地望着倒在地上的原奉，疏离，又漠然。
　　“杀！”图日西又丢出一柄羽标。
　　“将军，将军救我！”王荃死死地拽住蔡昇的衣角。
　　蔡昇双目赤红，大骂道：“小兔崽子，有种就把长鹰军全都屠光！你只要留下一个，我长鹰来日便会踏平上离，取尔等狗头祭天！”
　　“是吗？”图日西笑了，“蔡将军真有骨气！”
　　这时，有鞑克武士从人群中揪出了一个少妇，这少妇怀里还抱着一年幼孩童。
　　“阿爷！”那孩子清脆地叫道。
　　“你，你们……”蔡昇先是一滞，随后破口大骂，“图日西，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老子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饮你的血，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图日西顿时仰天大笑：“蔡将军，你娶了宝珠姑娘，还真是让我惊讶，毕竟在圆日会时，她可是……”
　　话没说完，图日西又笑了起来。
　　“畜牲，都是畜牲！”蔡昇气得浑身发抖。
　　“来人！”图日西并不生气，他大手一挥，叫来了三四个鞑克武士，“拿下蔡将军的妻儿。”
　　“图日西你敢！”原奉骤然喊道。
　　图日西一挑眉，饶有兴趣地看向原奉。
　　原奉抹掉嘴角血迹，推开要拦下自己的鞑克武士，上前一拳打在了图日西的脸上：“你敢动他们分毫，我绝不轻饶你！”
　　图日西笑着仰面跌倒，他任由原奉揪起自己，紧接着，他便唰的一声抽出了那柄被他当做战利品而挂在后腰上的断剑鹰隼，毫不留情地刺向了原奉。
　　“将军！”有被五花大绑的长鹰军士惊声喊道。
　　原奉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他低下头，看到了嵌在自己胸腹间的鹰隼，随即呛出一口血来。
　　“将军！”蔡昇就要暴起扑去，却被乌赤金一手压下。
　　图日西摇摇晃晃着起身，掸了掸原奉溅在他胸前衣衫上的血迹，满不在乎地笑了。
　　“杀了他们。”图日西道。
　　“不，不要，不要！”蔡昇发狂地喊道。
　　有鞑克武士去拉扯宝珠，其中一人拎起哭喊的幼童，就要拧断他的脖颈。
　　“图日西！”原奉艰难地喊道。
　　图日西笑而不语。
　　“你还要杀多少人才肯收手？”原奉含血问道。
　　“你觉得呢？”图日西一笑。
　　原奉缓缓抬起头，看向台下那无数个眼神呆滞、瑟缩发抖的广宁百姓。他知道，战争在蔓延，镇河、上虹、牧流，还有数十个小村镇都已相继沦入图日西的股掌中。
　　他是笼中鸟，是没了羽翼的鹰，他无力反抗。
　　伤痛到麻木，可血依旧是温热的，原奉似是笑了一下，他低声道：“我降了。”
　　“什么？”图日西故作惊喜道。
　　“我降了，我投降了，我……”原奉狠命咽下一口血，提声道，“我愿意做扎兰的臣属。”
　　这话一出，台下无数人惊慌起来，有被捆绑在侧的长鹰将领瞪大了眼睛，他们面面相觑。
　　“将军，将军您怎么能投降？”王荃急声道，“将军，属下愿死在广宁，只为长鹰荣光！”
　　“属下愿死在广宁，只为长鹰荣光！”大小将士纷纷高呼。
　　原奉闭上了眼睛，他干涩的双眼中没有一滴泪可流，他平静，又木然。
　　“败类！”人群中有百姓喊道，“你就是原家的败类！”
　　“长鹰百代，门楣就砸在了今天！”
　　“北境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叛徒……”
　　声浪涌至耳边，几乎要将原奉淹没。他感受到乌赤金走来摘下了自己的冠簪，长发瞬间散在脸旁。原奉睁开眼，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了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从云下垂落。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原存山在他的身后道。
　　“那是一只雏鹰，就和你一样。”原傅隋在他的身后道。
　　“长鹰落西坡，秋霞满川光。垣原盛落日，残甲映山荒。”原启在数代长鹰将军的身后道。
　　苍鹰引颈啼鸣，关外长风呼啸，百年变幻就在此这一瞬间。

　　“原将军！”这时，对面的屋梁上突然有人振声喊道。
　　众人回身抬头看去，只见衣衫破烂、发冠不整的许辑正站在那里，他手执一卷轴，昂首傲立在风雪中。
　　“原将军，长鹰传袭百年，北境风云数载，就算是今日国破家亡，来日将军也能重整河山！”许辑铿锵有力地说道。
　　他早已被鞑克人折磨得形销骨立、濒临绝境，眼下竟迸发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精气神来。
　　许辑手腕一抖，掸开卷轴，他站在屋梁上，不顾风霜凛冽，扬首朗声念道：“书生许辑，从仕十余年，不曾委身权贵，不曾做奸臣走狗！书生许辑，为大俞朝臣十余年，披肝沥胆，以为黎民苍生天下为夙愿，以振国祚民生兴旺为己任！书生许辑，今身死广宁，殒命边关，但不足惜，只望来日江山永固，北境永在！”
　　说完，他扬手抛下卷轴，张开双臂，任那北风吹动自己的衣襟：“天地浩荡，苍山雪莽，今日我便……”
　　啪！乌赤金拉弓搭箭，射中了风雪中的书生刺史。
　　许辑笑着晃了两下，随后便如一片飘零的落叶般坠下屋头。
　　人们肃立凝望，一时间这天地中只能听得那萧萧风声。
　　原奉费力地支起身，他看到了远处那一抹蔓延于白雪茫茫中的鲜红，那是北境黎民、长鹰铁血留下的刺目颜色。
　　许辑，半生懦弱，却也生了一副铮铮傲骨。
　　图日西沉着脸，冷声道：“把他清理了。”
　　“鞑克蛮子，老子今日就要和你们拼命！”突然，台下有人喊道。
　　拥挤在一起的人们登时动乱起来，有人捡起地上坚硬的石块向上砸去，有人趁守备不防，拔出了他们的短刀，就要与之决一死战。
　　“杀了他们。”图日西狠声命令。
　　“你敢！”原奉咬牙道。
　　就在此时，台下忽地飞来一砖块，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图日西的额头上。他仰面一摔，瞬间不省人事了。
　　“把人都带走！”乌赤金吩咐道。
　　几人上前抬起图日西，在武士们的簇拥下，飞快离开了。
　　“叛徒！”人群中有高亢的喊声。
　　原奉笑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又扑通一声倒下了去。
　　滚烫的鲜血顺着鹰隼剑柄，一滴一滴地洒进了冰凉的雪沙中。
　　呜！城上蓦地响起号角声。
　　乌赤金仰头，只见盘旋于城头的苍鹰迎风展翅，悲鸣不断，城外寒风骤起，吹得烽燧狼烟烈烈升腾。
　　“大将，是敌袭！”有鞑克小兵叫道。
　　乌赤金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原奉，抬手拿起长刀：“迎敌！”

　　两日之内，马垣、赤雍、宿北三地轮番攻城，收复广宁周边村镇十余座，与鞑克王军交锋数十次。双方损失惨重，广宁城外血流成河。
　　而就在第三日，长鹰将军原奉投降的消息不胫而走，瞬间，便传遍了北关内外。因此气急败坏的大小将领奋起反抗，但皆因不敌而败退城中。
　　第四日，毗邻广宁的北境第三大州府朔城沦陷，守城兵马都尉身死城下，刺史于府中焚火自杀。
　　关外风声鹤唳，关内人心惶惶。
　　乌赤金率鞑克精兵横扫长鹰东西两关，收俘虏数千人，斩将领不下十名，而迄今为止，投降的唯有原奉一个。

　　“这鹰日日都在城头啸叫，赶也赶不走，射也射不中，真是烦死了。”把守在房外的鞑克军士抱怨道。
　　另一个瞥了一眼里屋：“或许等那人死了，这鹰就彻底安生了。”
　　“两位大哥，”这时，何今从门头探出脑袋，他腆着笑脸道，“两位大哥，行行好吧，这天太冷了，能把地龙烧得更热些吗？”
　　“滚回去！”那鞑克军士毫不客气道，“大将仁慈，许你们从牢城里出来住回将军府，现在还敢有这样的要求，不想活了吗？”
　　“可是……”何今还想再求。
　　“小何！”蔡昇一把拉过他，把人拽回了里屋。
　　何今哭丧着个脸：“蔡大哥，怎么办？我看将军都快不行了，咱们难道要看着他咽气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蔡昇一敲何今的脑门，“将军命大，肯定能挺过去。”
　　说完，蔡昇不由往床帐内看去。
　　原奉昏昏醒醒好几天，新伤不见好转，旧伤跟着反复，如今气息越来越弱，到了晚间，守在一旁的蔡昇、何今二人连眼都不敢闭，生怕他就这么过去了。
　　“蔡大哥，你说，将军他是不是也不愿意活着了？”何今挤在蔡昇身边，小声道。
　　蔡昇蹭了蹭自己硬茬茬的胡子，垂头丧气道：“我不知道。”
　　“那咱们长鹰……真的要完蛋了吗？”何今忧心起来。
　　“我……”蔡昇只能答，“我不知道。”
　　过去他们跟在原奉身边，吃过不少败仗，但也打过不少胜仗，长鹰在这不断的磨砺中逐渐成长、壮大。蔡昇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会和那个看上去永远都能运筹帷幄的长鹰将军一起，沦为敌人的阶下囚。
　　“祈阳？”床上的人轻轻动了一下。
　　“将军！”蔡昇一下子跳起，奔到原奉床前，“将军，你醒了？”
　　原奉神志不清，无感不明，他模模糊糊地听见了城外叫阵的声音，恍惚问道：“是鞑克人来袭了吗？”
　　“将军……”蔡昇艰涩地叫道。
　　“宋河，让他来。”原奉话没说完，便咳出一口血来。
　　他转头看到了小声啜泣的何今，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
　　“今天是什么日子？”原奉问道。
　　“四月，四月初一。”蔡昇回答。
　　“四月……”原奉看向窗外，“怎么还在下雪？”
　　吱呀一声，屋门开了，一股冷风瞬间窜入房内。原奉被风呛得低咳起来，直到乌赤金走至床边，他才看清眼前来人。
　　“去把地龙烧热一些，然后把营中的医官叫来。”乌赤金命令道。
　　方才对何今趾高气昂的鞑克小兵低着头跑出房门，不一会，屋中便多了许些热气。
　　乌赤金似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身上还裹着冷铁般的血腥气，原奉闻见后皱起眉，不由往后一躲。
　　“原将军气色不好。”乌赤金看着他道。
　　原奉被伤病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了，他听到乌赤金这么说，一时笑出了声：“托大将的福，还没死。”
　　乌赤金挑了挑眉，从腰带上抽出一封皱巴巴的信：“这是给你的，我不认识你们的官字，图日西身边的文书说，这是太清宫寄来的。”
　　原奉一滞：“太清宫？”
　　“据说是观里的老道长不行了，临终前，想见你一面。”乌赤金望了一眼漫天大雪，“你能起得了身吗？”
　　原奉撑着床栏，支起了病骨支离的身体，他茫然道：“林先生怎么会……怎么会死？”
　　“生死有命，这是你们中原人常说的话，”乌赤金起身道，“备马车吧，趁着你还能喘气，再去见见那个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