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德化门。
　　已经是深冬了，整个京都一片肃杀，城市灰白的一片，偶尔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叫卖的有绒花、年画等物，看样子又要过年了。
　　有两个人，分别骑了一匹马，马匹慢悠悠的走进丽景门，然后马上的人也未下马，守门的官吏见状捧了一张纸一支笔，恭敬道：
　　“十八爷，胡大人，还请您二位在这纸上画押，小的好拿去交差。”
　　“嗯，“段暄与胡言吾倒也没难为他，分别签了字，然后策马继续往外走，头也不回，逐渐便成了两个黑色的小点儿。
　　就这样走了，像两个小蚂蚁，慢悠悠的离了这座黑色的四方城池。
　　四方城池上，而此时的城墙上，也有两个人，目送着这二人缓缓而行。
　　这二人，一是新帝淳于琳珉，二是皇帝太傅李玄甫。
　　已经是新皇了，可是琳珉却还是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素服，今年再过了，他也不过才十五，乃实打实的少年天子，他久居太庙，不见阳光，原本白皙的皮肤更是胜雪般的白，就算在屋廊的阴影处，也是白的发光。
　　李玄甫取了一件黑色大氅，披在琳珉身上，琳珉没有应他，只是目光定定的看着那渐行渐远的二人。
　　看着琳珉脸色不太好，李玄甫心里略有触动，让段暄与胡言吾离开，他何尝不难过？但有些事必须要做，琳珉在明处受万人敬仰，那他就必然要在暗处帮他托好江山。
　　“太傅，我不怪你。”
　　瓷娃娃一般的琳珉忽然开口，他的声音里有一些嘶哑，眼神却一直未从那二人身上离开。
　　李玄甫传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本想解释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只变成了一团白气。
　　往后，这天下由他二人治理，治国安邦，为的是天下苍生万民，以后将有更多见不得光的事，需要他来处理。
　　琳珉忽然转过头来，冲着他桀然一笑，“帝王之术，根本在仁，仁在天下，不在个人。”
　　李玄甫点点头，心头的负罪感悄然消失了些许。远处，那骑马的二人在天边逐渐消失，琳珉与他方才转过身来，准备回宫。
　　不料，二人一回头，就听见下人来报：
　　“光华司内使官求见。”
　　李玄甫点点头，“让他上来。”
　　“是。”
　　不一会儿，一位身穿圆领白衫的青年捧着一案，低头走了过来，来到之后他恭敬地跪在地上，将这案子高高捧上。
　　“陛下，再过几日便是登基大典，这里是宗亲们为您挑选的封号，您还请过目。”
　　琳珉一一浏览过去，看完了宗亲们给他取的名字后轻笑一声，“太傅，你怎么看？”
　　李玄甫看了一眼，这些封号辞藻华丽，却空洞异常，言之无物，他知他对这些都不满意，于是便故意问那托着盘子的人：
　　“赵大人，你怎么看？”
　　托着盘子、跪在地上的正是那日拦街的赵圭，光华十君之首，政变之后，光华十君也是入了光华司，为光华司的正位大人们办事。
　　赵圭低垂着眼帘，“下官不过一蝇头小吏，如何敢妄言天子名号？”
　　李玄甫与淳于琳珉皆是笑笑，“赵大人当真聪慧人也。”
　　朝堂之上，少言慎言，赵圭眼下已然是渐渐适应了，就像李玄甫曾对他说过的，脸皮要厚、心肝要黑，否则，如何在这里混下去？
　　李玄甫与淳于琳珉说完，二人也不再多言，直接绕过跪着的赵圭，直接回了宫。
　　赵圭依然在那儿跪着，双手高举，不敢有丝毫懈怠，直到又听到一个脚步声缓缓而来。
　　“起来吧。”
　　听着这个声音，赵圭缓缓抬头，见到的是十八王爷段暄的脸，他又是一个条件反射，刚要将一声“大人”说出口，就见着这人好看的眉毛轻轻皱了一下。
　　“主子已经走了，我是春，”春眼里闪过一丝嫌恶，他将赵圭手里的托盘拿了，然后放在一边，“还不起来吗？”
　　赵圭抬头看着他，这人身穿黑衣，如天神一般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嘴里说着客套话，眼里却是寒冰一片，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赵圭没有多言，只是用手掌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跪的久了，脚已经是麻了，一个没站稳，又是‘噗通’一声，跌在了地上。
　　春没有过来搭把手扶他起来，只是冷冷道：“赵大人可得小心着点儿，日后，这朝堂可得多依仗赵大人了。”
　　春的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阵薄凉，若是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这二人是死敌。
　　赵圭抬头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咬了一下唇，然后双手撑地，缓慢的起来。
　　政变之中，春拼命护着他，奉的是十八爷段暄的命令，政变之后，春留下来护着他，也是十八爷段暄的命令。
　　赵圭知道，这个武林人士对自己从最开始的不屑，已经变成了现在的厌烦，春江潮水连海平，这暗卫七人，除了平，其余人等皆是回归了江湖。
　　只有春一人，受了段暄的令，让他留在京都，护着赵圭，护着光华十君。
　　光华十君代表的是天下文人，若是文人尚在，那这个国家便倒不了，就算倒了，也能够浴火重生、欣欣向荣。
　　赵圭：“我说过，你可以走，我不用你护。”
　　白衣小大人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着实有几分可笑，春依旧是冷冰冰的看着这人，言语里有几分讥笑。
　　“我奉的是主子的命，不是你的命，护着你，保你不死，保你们这些文人不死，”春忽然轻叹了一口气，“也算是我对得起淳于翾的这身皮肉。”
　　赵圭是常州举子，江南人的举子的骄傲。
　　段暄让春留了下来，让他护着赵圭等光华司众人，说若是到了紧要关头，就算对方是皇帝，也是杀无赦。
　　这些举子，不过是天下良心。
　　护着天下良心，恐怕是十八王爷能为这个国家做的最后一点事儿。
　　赵圭忽然也是讥笑了一下，他不屑的看着那张与十八王爷一模一样的脸：“你与他长得一样，喜欢的东西也是一样，可是，你不是他。”
　　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春的软肋，他的脸登时便黑了，他一个大跨步，然后一巴掌拎过这个弱叽叽的文人，像拎着一个破抹布。
　　春怒道，“你们要是滚回江南！我也就不用在这儿守着了！”
　　他的这一举动并为让赵圭害怕，赵圭反而哈哈哈的干笑了几声，被春扯开的白色衣领处，露出了红色的印痕。
　　赵圭抬起眼，看着这流氓，无所畏惧，又是一笑，“北海涯边苏武节，金陵玉阶孝孺血，赵某是打算死在这个京都的，江南虽好，但天下更重。”
　　以一代儒生之力，开创万世太平之天下。这是段暄对光华十君的期待，也是光华十君自身的人格理想。
　　“哼！”春又是猛的一放，将赵大人扔在了地上。
　　赵圭倒是不恼，他有种大获全胜的高兴，他看着春，像是看着一个输了游戏的孩子，他又是哈哈干笑几声。
　　“你如此生气，气的是不能离开，气的是无法追随胡大人，”赵圭将自己的衣领拉开，露出领口一大片的红色痕迹。
　　“你和十八爷长得一样，也喜欢上了同一个人，可是啊，你不是十八爷，你也不敢和十八爷去争，你连跟他说句喜欢都做不到，”赵圭这文人声音里竟也是带了一丝怒意，“你厌恶我，不过是因为我们这些酸货绊住了你的脚！让你无法继续追随十八爷以及胡大人！你便折磨我！妄图我有自知之明！自告还乡！”
　　春冷笑，却也是没有反驳。
　　赵圭说的确实不错，他这么做，不过是逼得他们自行离开，这样既不用违抗了主子的命令，也不用留在这里。
　　看着赵圭身上的伤痕，春的内心毫无亏欠，他又是一挑眉，“主子让我护着你，那我便保你不死便可，过程如何？还请赵大人多担待。”
　　赵圭也是一哂，他将衣领拉起，然后扣好，像是在嘲笑春，也是在自嘲，“这些，下官还担待得起。”
　　赵圭低下头，春没有看出他眼底的一丝凄凉，他又是将头抬起，眼里有些许泪花，然后便昂首阔步的走下了城楼，徒留这个暗卫留在这里。
　　为了理想，他离开风调雨顺的江南，来了京都尔虞我诈；为了理想，他可以任人欺负，不吭一声；为了理想，他可以一生痛苦，毫无怨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
　　文、人、风、骨。
　　春矗立在这里，像一尊黑黢黢的神像，神色复杂，远处天边的云片像鱼鳞一样排列着，秩序井然，让人心生肃穆。
　　他们这一辈子，恐怕都纠缠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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