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如何？”
　　“啧……”方渺咂舌攒眉的收回手，郁闷道：“到底是什么人才能想出九转炼魄这种毒，当真变态至极！”
　　“我问你他现在如何？”
　　“我听见了！我不聋。先前不就说了吗，此毒早已深入经脉。而后他又服用了我的息蛊，凉透了。”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呗，凉透了就是凉透了，没得救，死定了。”
　　方渺摊了摊手，将脉枕收回药箱中，转身看着杨缜脸色发黑，挑衅的抬眉道。
　　“怎么跟你师娘说话的。”
　　池厌宁眼看杨缜面色不善，上前斥了一句，转而耐心解释道：“息蛊与眠蛊本为同源而生，严格来说，此乃眠蛊的失败品。本属阴寒，毒性不强，却有极佳的麻痹性。百年前存录于蛊方之中，在南疆一直被当作麻药使用，用来减轻医治恶疾时的痛楚，过后解之，毒性比麻沸散要小得多。方渺先前用点穴截脉之法闭住你师弟的脉息，加之此蛊辅助可隐气息，方可瞒天过海。”
　　“那他何时才能醒过来。”
　　“呵，醒不了。就算我把息蛊解了，那九转炼魄之毒一时半刻也无法根除，当日我是看他了无生念执意要死，这才兵行险着，想着先把人从君明剑庄捞出来，可那解法我还没想好呢。”
　　“没想好？没想好你就敢做！”
　　“嘿！那不然呢？我先给你写信汇报，然后等你赶过来再从长计议吗？既然看我不顺眼，当初干嘛还让我来盯着他，你倒是自己来啊！这一路上我操了多大的心，现在反过头来还要受埋怨，我找谁惹谁了！再说我哪知道他把我叫去是为了让我帮他寻死啊！就他当时那副死相，我都怕我动作慢点他等不及我，自己就找办法死去了！”
　　他一番话气的杨缜脸色愈加难看，若不是看池厌宁还在旁边，只差直接动手了：“那现在……你想如何解毒，说给我听听。”
　　“哼，解毒是吧。要单是这九转炼魄倒还不难，可现在麻烦的是他体内还有一种毒。”
　　杨缜听了一懵，目光如刀的望向池厌宁，却听他急忙解释道：“你知道的，之前南疆那次，我下的泥蛊当时就给他解了，不会有什么残毒。”
　　“你别什么事都怪我师父！我话还没说完呢。这毒在他体内少说也有十年了，怎么算都跟我师父无关，所以我才要问你知不知道。若是我不搞清楚这是什么毒，万一解毒时用了什么相冲的药，只怕他这身板可扛不住几次。”
　　“……十年？”杨缜低声犹疑的重复了句。
　　方渺见他神色有异，便知这其中藏有端倪，更揪着追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我可先跟你说好，这可是你师弟，你可想清楚了！”
　　他也不想用这种口气对杨缜说话，可当下没什么比林君的命更重要的。
　　许久，在方渺地注视下，杨缜深深叹了口气道：“他中的毒名叫‘遗忧’。是在他十岁时，我们师姐给他下的。遗忧可以重塑一个人的记忆，性格，是禁阁专门用来培养细作的毒药。”
　　方渺不解：“什么叫作重塑一个人的记忆……性格？”
　　“林君三岁时，曾被父母抛弃。之后便被沐子淮秘密收养，欲将他培养成专供肃杀堂的影杀。可是当年他目睹至亲离去后脾性大变，七年暗训非但没有驯化，反而使他越发孤僻乖戾。沐子淮担心他不受控，便命程魈将他带去药堂，用了三年时间，洗了心智记忆，重塑了性格，将他安排到我身边。所以他没有十三岁之前的记忆，我们告诉他的，就是他生了重病，被我们救了而已。”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他是沐子淮安排在你身边的眼线？”池厌宁听着倒不觉有多曲折，只是不由得心疼杨缜一直被亲生父亲利用怀疑，尤其这一切他都心知肚明。
　　“是，我早就知道。当初我升任副堂，沐子淮便将他送了过来，自然是用来监视我的。那时师姐虽奉命行事，但也算是尽力改了他原本的性格。我们看这孩子实在可怜，平日便都更为疼惜一些。若非当初卫萤为了对付我，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我大概也不会将他带离禁阁。”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倒也算是个好师兄。”方渺难得夸了他一句，随后又问：“那这个□□你可知道？还有那个九转炼魄，这都是你们禁阁的毒药，我光听名字也解不来。”
　　“没有。我隶属肃杀堂，不善用毒。不过若有需要，我可想法取来这两种毒，供你研究解药。”
　　“取？你……该不会是打算独闯禁阁吧？”
　　“有何不可？”杨缜冷静道。
　　“……师父，他这疯了吧？”
　　池厌宁顿了顿道：“如果解毒需这两种药，我们便去一趟。”
　　方渺双眼圆睁，急忙拦道：“……你别也跟着疯啊！你俩不要命了？”
　　“你们不必担心。我说的回去并非指杀回去，明日我要去城中一趟，到时候你们尽管配合好我就行。”他说着不放心的看向池厌宁，格外叮嘱道：“尤其是你，别跟着我拖后腿。留下来帮方渺，我把林君交给你们了。”
　　方渺摇摇头：“别别别！千万别！我可管不了。一个都够我受得了，两个还不要了我的命。”
　　多年相处，杨缜自也明白方渺嘴硬心软，便又好声好气道：“我此行至多五日。方渺，你师父身体不好，林君又中毒未解，他们二人于我，是这世上至亲之人，只有托付给你我才能放心。你定会帮我照顾好他们，对不对？”
　　“……我……”
　　“那我便当你是答应了。”
　　“……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啊！”
　　池厌宁知道杨缜说得有理，当年他自废武功，如今虽然自保无虞，但若是要去闯禁阁，他还真怕自己成了拖累。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免不了担心杨缜此举，不由较真道：“你到底有何打算，总要与我们说清楚，也好接应你。”
　　“城中不是有家赏杀楼吗？这种买卖自然少不了禁阁弟子，明日我去绑一个回来，易容成他的样貌，你们只管把人关好就行。”
　　“原来如此，这倒是个办法。毕竟那是你的老东家，自然没人比你更熟悉那里。”听了解释，方渺放下心，这才恢复一贯散漫的样子继续道：“那你快去快回，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说好五日，我等你回来。”池厌宁倒是严肃正经，可即便他掩饰的再好，杨缜也能轻易看出他心里的担忧，索性干脆道：“好，那就这么说定。时候也不早了，我跟你师父先回了。”
　　说罢起身拉着人便回了自己房间。
　　留下方渺看着没关好的屋门，骂骂咧咧地走去上闩。
　　第二日一早，他尚在梦会周公，便被一阵砸门声吵醒，起身去开门，果然就见杨缜肩扛着一个麻袋进来。
　　“……不是吧……这才卯时……你们禁阁的人都是怪物吗，你不睡，他也不睡？等着被你抓？”
　　方渺边打哈欠边抱怨的解开麻袋，只见麻袋中的禁阁弟子与杨缜身形接近，高矮胖瘦都相差无几，唯独长相略显老态，看上去少说也有四十几岁。
　　“你还挺会挑的。只仿张脸，能省不少工夫。”
　　“那便快些，现在就弄。”杨缜办事一向干练果决，方渺听了朝天默默翻了个白眼，转身去拿昨晚连夜赶制的易容材料。
　　约莫两个时辰，杨缜已然顶了那弟子的脸，又换上他的衣服，戴好面具，整个人扮出九分相似。
　　“差不多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演技了，随机应变吧。你放心，我这人皮面具用了特殊的药液，旁人轻易取不下来。你若是需要取下来，就用我给你的那瓶药膏沿着面颊边缘涂抹，半盏茶后便可自行脱落。你记得千万别硬撕啊，要是弄坏了脸，我师父非让我掉层皮不成。”
　　“知道了。那我便走了，照顾好他们。”
　　“欸？等等！你不等我师父醒了道个别吗？用不着这么赶吧？”
　　“他既然还睡着就别吵他了。况且林君中的毒多拖一日，便多凶险一分，我尽快回来便是。”杨缜说完，拿过包袱转身推门而去。
　　他这一走倒是潇洒，可怜池厌宁醒了找不到人，郁闷了一整日。晚饭后，方渺见他还没缓过劲来，索性拉着人一起研究林君体内的毒，也算让他分分心，别总在一个地方钻牛角尖。
　　要说这些年来，在方渺眼中池厌宁有什么变化，那大概就是越发爱黏着杨缜了。
　　他也理解。
　　毕竟是失而复得，自然怕得而复失。
　　只是这份爱，太过卑微，也太过让他心疼和不甘。
　　无论是当年他被师父错当成杨缜的替身，又或是这些年来他陪着他们经历寒来暑往，方渺都觉得，师父爱杨缜，远比杨缜爱师父要多的多。
　　可饶是他一人蹦脚打抱不平，师父还是师父，一遇到杨缜就怂成鹌鹑。
　　他就想不通了，杨缜到底那点好？比那茅坑里的石头还又臭又硬！
　　爱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跗骨剧毒，弄得好好的人，一个个跟鬼催似的，都不正常。
　　“你想什么呢？”池厌宁见他发愣，喊了一句。
　　“啊？……没什么……”方渺拿起石碾，将药渣倒进石杵里继续研碎，不由自主道：“……师父，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林君他既然了无生念，或许我那时就不该用息蛊。”
　　“那你想用什么，真给他瓶毒药眼看他死？”
　　“世间苦难众多，也许死才是唯一的解脱呢？师父你不知，当时林君他问了我一个问题。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问了什么？”
　　“他问我，行医多年就没有遇到过束手无策的病人吗？又问我看那些人被病痛折磨致死时，不觉得残忍吗？”
　　“你如何答他的？”
　　“我骗他说，那些人都拼命地想要活下来。可其实不然……有太多的人早早就放弃了。”
　　“你知道便好。”
　　“啊？我没懂……”
　　“其实不肯放弃的人，从来只有你而已。大多数的人都觉得死很痛苦，可事实上被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我以前不明白这个道理，练蛊时也害了不少性命。还是你师娘教会了我。你有了仁心，这是好事。”
　　“……师父，我现在才发现……你真坚强。”回想当年他俩那番生死难见的往事，方渺只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热血上头跟着出生入死。
　　换作现在，他一定能笑着看杨缜抱憾终生。
　　这才对得起他师父当年的一往情深。
　　池厌宁沉默了片刻才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其实是你师娘太狠心。”
　　“你不知道，禁阁弟子有多贪生冷血，可你师娘这个人……却把他仅有的那点人样，都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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