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轩怡睁开眼时，已是夜色浓浓，屋里安静，无法从四周判断出此刻的光景。从迷糊中渐次清醒，映入眼帘的是灯光下母亲那逐渐明晰的脸庞。脸上传来一阵微热，是母亲的手温柔地触摸。
　　“你醒啦。”一声关切，顿时让轩怡慵懒了起来。
　　“几点了？”轩怡抬脸蹭了蹭，熟悉的触感让她享受，不由地贪恋，贴着母亲的手侧身蜷缩着，不想起来。
　　“八点多了。”母亲回答，见她慵懒的模样，带着点点责备，泛起了笑意。
　　“还回李婶那么？”
　　“不了，”母亲摇了摇头，“今天我和你睡，只得委屈你爸睡客厅了。”
　　“真的呀！”轩怡一阵欢喜，拉着母亲的手，“妈，赶紧上来。”轩怡侧身往床里挪了挪，拉开毯子，腾出床边的空间。
　　与母亲这样的交谈，一直是轩怡所期盼的，似乎在模糊的记忆中，常有这样的情景发生，温存而久远。
　　轩怡从母亲的口中，得知了接下来发生的事，爷爷和母亲一起进屋看奶奶。奶奶床前，三人倒是没有再哭，只寒暄了几句，确认了彼此的和解，奶奶便将爷爷赶了出来。
　　奶奶与母亲之间，并没有芥蒂。奶奶询问她这些年的近况，又说了说自己的境遇，不由地又潸然落泪。不过还好，奶奶的喜悦胜过悲伤，母亲的几句劝慰便让她回转了过来。似乎是心事已了，倦乏又起，说着说着，奶奶靠着床头又迷糊了过去，安详的脸上带着笑。
　　一家人终究是团圆了，守得云开见月，苦尽甘来。
　　说到这里，母亲陷入了沉默，似乎有情绪在酝酿。轩怡将头靠在母亲的肩上，感受着母亲身体里起伏的情绪，默默地陪伴。
　　“妈妈，这些年，你也很辛苦吧？”倚着母亲的肩膀，轩怡小心翼翼地试探。
　　“啊！”一句问话将母亲从自己的情绪中拉了出来，低头看着躲在肩旁的女儿，讪笑道：“一个人在外是很辛苦，可总有些东西比辛苦更值得。轩，不管能不能考上大学，妈妈都希望你能到妈妈身边。有你在身边，再多的辛苦，妈妈都不觉得。”
　　轩怡低下头，将脸藏在母亲的肩膀后，没有接话。对于未来，总有个牵挂深埋在心底。那牵挂有如逆鳞一般，稍有触碰，便如易经洗髓般让她幡然变换。
　　一夜，梦境中反复，美好与痛苦交叠，轩怡睡得并不踏实。

　　六月精阳，天空澄明，一切都明亮了起来。墙角的几垄菜地，在阳光下泛着绿意，生机盎然。去年种下的葡萄，已爬上了木架，留下了一角荫凉，伸展的枝蔓正向着木架的四周散去，再过段时间，便能到达木架的尽头。同时种下的绿竹，已然长过了墙头，微风过后沙沙作响，夕阳下郁郁葱葱，倒映在窗台上影影绰绰。轩怡的房间不再那么燥热，连夕晒也温馨了起来。
　　几日的调养，奶奶终于从旅途的劳顿中缓了过来。父亲带回了辆轮椅，每日下午渐近黄昏，爷爷便推奶奶到小区外，在小区门口晒晒太阳，或沿着河岸随意地走走。
　　余晖下的河边，岸边的高树投出了长长的身影，将河岸上的道路分隔出明暗。早已坑洼的路面，并不适合推行，爷爷推着奶奶，小心地挑着平缓。两人在这明暗之间，停停走走，总不会走远。傍晚时分的桥头空地，亦多了两位驻客，有时爷爷将奶奶推到乘凉处，和同村们聊聊家常，或忆着过往趣事，或话着儿孙长进。
　　每每轩怡放学，总能在桥头附近寻得他们，她便帮着爷爷，将奶奶推回家。围着的同村们见轩怡来接，总是夸赞她的模样俊俏，成绩又好，还如此孝顺，接着便恭维着奶奶，好生地福气，老伴相伴，儿孙环侍。
　　此时，奶奶总能从出神或小憩中醒来，冲着轩怡微笑。偶尔的几回清醒，却在人们夸赞老陈时，喃喃地抱怨，“伺候了他一辈子，也该让他伺候伺候。”
　　这样地“不给面子”，却是没人尴尬，大家当作是戏谑，在笑声中目送他们离去。
　　父亲在奶奶回家的第二天便匆匆地赶回去上班，他已请了太多天的假，生怕再不回去便不用再回去。临走前，父亲留下了自己寻呼机的号码，通过它，父亲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知晓家中的变故，也就能及时地回来。他将发信息的方法教给了轩怡，还郑重地将步骤记在纸上，生怕轩怡漏掉。那是父亲刚买的寻呼机，已能显示中文信息，轩怡知道，那寻呼机必是花费不少。曾经的自己也心仪已久，只是估摸着价格，不舍得下手。
　　这几日，家中的操持都是母亲在做，一日三餐，洗衣做饭。烫成大波的头发被扎了起来，身上也换成了耐脏的衣物，她与镇上的居民已相差无几。村里的长辈都识得母亲，虽没有远远地避着，见面时却也漠然。对于母亲为何会出现在陈家，没人敢问，老陈亦不曾主动解释，旁人只得从她在家里住下的情形来推测，该是有了变化，却也没有人主动找她求证。
　　母亲每日除了买菜，便待在屋里，白天和奶奶说说话，晚上便陪在轩怡的身边，看着她学习。与母亲相处的时间终于宽裕了起来，学习之余，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轩怡逐渐了解了母亲的近况。她在一家国营棉厂里工作，却不是正式员工，收入不高，跟她的母亲挤在一起，住得并不宽裕。母亲生活得并不如意，轩怡却没从母亲的话语中感受到埋怨，工作上四平八稳，同事们相处愉快，外婆在自己的照顾下身体安康，兄弟们都分了新房，生活似乎正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这几日来，轩怡却没有听到母亲开怀的笑声，母亲的神色平常，轩怡却能从她那偶尔低落的目光中，感觉到难过与担忧。轩怡隐隐地觉得奶奶的病并没有看上去的好转，也许，奶奶剩下的日子并不多了。
　　周末，秀兰拎了些水果来看奶奶。奶奶十分地高兴，拉着她和轩怡在床边聊了好一阵子。秀兰说着同学间发生的趣事，直逗得奶奶笑个不停。只是奶奶的笑声无力，连秀兰都觉察到奶奶的羸弱，向轩怡投来诧异与询问的目光。过不了多时，奶奶便又疲乏，斜倚着床头睡了过去。轩怡和秀兰将奶奶扶好躺下，盖好毯子，退了出来。
　　“奶奶的身子。。。”将轩怡拉到屋外的无人空地上，秀兰无不担忧地问。
　　轩怡点了点头，表示默认，大致将奶奶的病况告诉了秀兰。说完，两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对于他们来说，能做的并不多。
　　两人在屋外杵了阵子，便被母亲招呼进了屋。这是母亲第一次见轩怡的同学来家里，热情地关心起她来，爷爷也加入了聊天，大家围坐在厅里泡起了茶。秀兰的话题总是让人愉快，奶奶病后，屋里第一次有了笑声。
　　母亲留秀兰下来，一起吃了午饭，秀兰便又陪着奶奶，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下午，直到爷爷推着奶奶出去散步，才回了去。
　　待家五日，母亲也到了回去的时候，临行前夜的睡前长谈，母亲关心着离去后轩怡的生活。有个病重的奶奶要照顾，有个帮不上忙的爷爷，还有许多繁重的课业要完成，轩怡的生活必将十分地艰辛。母亲的心中充满着愧疚，自己不能给予女儿呵护，却要自己的女儿去承担如此的生活重担，而女儿的前途，更万万不能因这样的家庭而断了大好前景。一想到这，母亲的神色黯然，左右为难，一腔的苦闷无法排解。
　　一大早的出行，母亲换回了来时的装束，披肩的长发整齐地梳理，微微的卷曲透着洋气，一身红色夏裙的母亲分外靓丽，一下子与身边的轩怡分别了开来。路上，母亲拉住轩怡，再次郑重地劝她毕业后到自己身边来。她的话里带着歉意，总希望能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再有分离。这一次，轩怡没有沉默以对，点了点头，表示会考虑她的建议。
　　轩怡将母亲送上了车才分别。母亲走的时候，爷爷正陪在奶奶的屋里。待轩怡收回随车远去的目光，回头往家里走时，才发现爷爷站在桥头，也向着车远去的方向看去。
　　“爷爷！”轩怡追赶上正往回走的爷爷，轻声地唤了唤，将手搀进他的臂弯，与他同行。
　　爷爷迟缓地抬头，看着轩怡，久久地才道：“你妈走了。”
　　“嗯。”轩怡回答，臂弯处忽地一沉，爷爷一个踉跄，步履蹒跚。

　　家又恢复了安静，面对空空的客厅，轩怡感到一种莫名的清冷。
　　爷爷从奶奶的屋里出来，转去了菜地，去捣腾他的栽种。轩怡洗了把脸，理了理自己的情绪，进屋去看奶奶。
　　奶奶正倚在床头，闭目养神，听得轩怡进来，笑看着她。
　　“思蔓走了？”奶奶问，抬手要轩怡坐到自己的身边。
　　“刚走，送上了车。” 轩怡回答。
　　“奶奶，今天感觉如何？”她关切地坐到奶奶身边，将奶奶的手握在手心。
　　“还能怎样？”奶奶无奈地笑了笑，看着床头一堆的药瓶，“劳碌惯了，如今这不能摸，那不让碰，整天就躺着，还吃着一堆不知道什么的药，能好么？”
　　“奶奶，终究是要等到身子好了，才能下地。”轩怡安慰，接着打趣道，“再说了，奶奶，你也该享享清福，好让我这个孙女孝敬孝敬你。”
　　“不用说这些好听的。”奶奶摆了摆手，“我是没这个命了，也活不了多久了。”
　　“奶奶。。。”这样的对话，轩怡总是不知该如何接续，又该如何安慰。
　　“其实，见到你妈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奶奶淡淡地说，“大主意，你爸从来都犹豫不决，把你妈叫来，便是要她帮着做决定。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是过不去了。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来。”
　　奶奶兀自讪笑，“终究是没有遗憾了，我也安心了。”
　　一句话让轩怡泪涌，她缓缓地俯身，将头埋进奶奶的怀里。隔着衣服，感觉到奶奶瘦得嶙峋的身体，轩怡的心中如刀搅一般，痛彻心扉。
　　“傻孩子。”耳边是奶奶轻声地责备，头上是奶奶轻柔的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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