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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记忆
“找本书看。”裴观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指了指书架,“次卧的书看完了。”
谢桉的视线掠过书架,在那不起眼的檀木盒子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他看向裴观野,眼神深邃难辨。
“找到了吗?”他问,语气平静无波。
“……还没。”
谢桉没再说话,转身走至檀木书架前。
他的指尖在整齐排列的书脊上缓缓掠过,最终停在某一册上,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顿,随即将其抽出。
“这本,”他转过身,将书递向裴观野,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或许你会觉得有趣。”
那是一本看似寻常的诗集,深蓝色的封面略显陈旧。
裴观野伸出手,接过的瞬间,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谢桉微温的指节,又迅速分离。
书壳的冰凉透过皮肤渗入,却奇异地压不住那一点转瞬即逝的、来自对方的温度。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封面上,没有立刻翻开。
他看着谢桉转身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书。
盒子里的秘密,像一把钥匙,插入了他认知的锁孔,虽然尚未转动,却已让他听到了内部齿轮松动的、令人不安的声响。
晚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中进行。银制刀叉与骨瓷餐盘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响,
在这种沉默中被无限放大,刺耳得让人难以下咽。
裴观野机械地咀嚼着食物,笔记本上那些惊心动魄的文字在他脑中反复回响——雪夜救援、情蛊相系、生死相托。
每一个细节都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自己真的经历过那些爱恨交织的瞬间。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谢桉。灯光柔和地勾勒出对方清冷的侧脸线条,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此刻的谢桉看起来精致而易碎,与笔下那个敢爱敢恨、执掌生死的“谢今绥”判若两人。
这个人究竟透过他在看谁?
裴观野不禁自问。那些偶尔落在他身上的专注目光,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期待,难道都只是对另一个灵魂的呼唤?
这个认知让他喉头发紧,一种说不清的憋闷在胸腔里积聚。
他厌恶这种被当作容器般审视的感觉,更厌恶自己竟会在某些瞬间,被对方眼中那份深藏的执念所触动。
“看什么?”
谢桉突然抬眼说,精准地捕捉到他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注视。
裴观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他开口,声音因紧张而略显沙哑:
“如果……”他谨慎地措辞,避开了那个敏感的名字,“如果你等待的那个人真的存在,但他……把一切都忘记了。你会怎么做?”
问出这句话时,他紧紧盯着谢桉,不知在期待什么答案——是执迷不悟的坚持,还是或许存在的、对他这个“裴观野”本身的些许在意?
谢桉执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他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向裴观野,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挂钟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仿佛在丈量着这一刻的紧张。
良久,谢桉缓缓放下筷子,用餐巾轻轻擦拭嘴角。每一个动作都保持着惯有的优雅,却比平时慢了几分。
“忘记?”他轻声重复,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那就让他想起来。”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裴观野,专注得几乎令人窒息。
“无论如何,”他补充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必须回到我身边。”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将裴观野心中那点微弱的期待彻底浇灭。
果然,在谢桉眼中,他仅仅是一个需要被“修复”的残次品,一个必须找回“正确”记忆的容器。
那些偶尔的温柔,那些看似关切的举动,都不过是针对另一个灵魂的呼唤。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突如其来的情绪从何而来。
而谢桉在说出这句话时,心头同样笼罩着一片迷雾。他清楚地看到了裴观野眼中闪过的失望,这让他握着餐巾的手指微微发凉。
眼前这个人,有着与记忆中相似的轮廓,偶尔的神态举止会让他恍惚。可更多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写满了陌生的疏离与抗拒。
他将人强留在身边,用尽手段,得到的却是一具空壳。
谢桉甚至渐渐开始厌恶这样的自己,更厌恶对方眼中那个自己偏执而可悲的形象。
他渴望的是那个完整的、带着全部记忆归来的灵魂,而不是这个……将他视为禁锢者的陌生人。
裴观野感到一阵无力。必须回来?如果他永远想不起来呢?如果他根本就不是谢桉等待的那个人呢?
这个念头让他心烦意乱,甚至隐隐害怕——害怕去探寻那个可能存在的、将他和“叙之”联系起来的真相。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那道过于灼热、也过于伤人的视线。胸口堵得发慌,一种混合着屈辱和失落的感觉几乎要将他淹没。
谢桉看着他逃避的姿态,眼底最后一丝微光也黯淡下去。他靠回椅背,指尖冰凉。他知道自己的话近乎残忍,但他别无选择。
他无法承受失去,哪怕得到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他也必须紧紧抓住。
即使这意味着,他永远也无法得到眼前这个人真实的、属于“裴观野”的凝视。
这场从一开始就错了位的纠缠,早已将两人都拖入无望的深渊,越挣扎,陷得越深。
晚餐在更加沉重压抑的寂静中结束。
无人再开口,空气中弥漫着失望、抗拒与无法化解的执念,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牢牢困在各自的囚笼里。
自那次餐桌上的对话后,谢桉周身的气息发生了微妙而确切的转变。
那层刻意维持的疏离冰壳悄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也更不容抗拒的掌控。
他不再追问,不再试探,但那份无声的宣告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
他不再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觉醒”,而是笃定地、不容置疑地,要将眼前这个人,无论是谁,牢牢禁锢在自己身边。
裴观野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仿佛成了一件被谢桉单方面认定的所有物。
谢桉看向他的眼神,褪去了之前的迷茫与审视,变得专注而……贪婪。
那目光像是在反复描摹他的轮廓,试图用视线将他钉死在这个时空,这个身份——属于谢桉的“叙之”,或者至少,是谢桉所能抓住的、最接近的替代品。
谢桉不愿意再去想,也不敢去想裴观野究竟是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再重要。
如果他不是,那就让他变成是;如果他想不起来,那就让他永远活在这份被塑造的“记忆”里。
他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
否则,谢桉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挣扎求存的全部意义何在。
裴观野是他与那个逝去世界、与那个他疯狂思念的灵魂之间,唯一的、最后的连接。
失去这个连接,他存在于这个陌生时代的理由也将彻底崩塌。
这份基于绝望的、不容置疑的占有,比之前的任何方式都更让裴观野感到窒息。
他试图挣扎,试图在脑海中挖掘出任何能证明“自我”的独立记忆,来对抗谢桉强加给他的身份。
然而,除了阅读笔记时那不受控制的心悸与偶尔闪回、却抓不住的梦境碎片,关于“叙之”的一切,他依旧一片空白。
而这空白,正被谢桉以一种温柔的、却不容反驳的姿态,一点点填满。
数日过去,徒劳无功。
这个深夜,裴观野在床上辗转难眠。隔壁主卧安静无声,但他知道谢桉就在那里,被那份沉重而无望的期待包裹着。
一种混杂着烦躁与莫名愧疚的情绪驱使他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向主卧。
他轻轻推开一道门缝。
月光如水,为床上蜷缩的身影镀上清辉。
谢桉睡着了,侧卧着面向床头柜上那个存放稿纸的檀木盒,仿佛在无意识地守护着他仅存的珍宝。
睡颜褪去了所有偏执与尖锐,只剩下毫无防备的脆弱。
最终,裴观野还是没有踏进那扇门。
他只是沉默地伫立良久,如同一个看守着珍贵易碎品的哨兵,最终轻轻掩上房门,将那沉重的期待关在门内。
回到次卧,他生平第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那些荒诞的笔记都是真的。仿佛只有这样,他此刻这无处安放的心疼与焦躁才能找到理由。
然而,属于“裴观野”的二十七年记忆壁垒分明,不曾为“叙之”留下丝毫缝隙。
那夜之后,一种无声的焦灼在他心中蔓延。他无法再忍受眼睁睁看着谢桉在希望与失望间煎熬。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谎言。
在一个谢桉外出的下午,裴观野再次取出那本笔记。这一次,他不再探寻真相,而是开始“制造”记忆。
他坐在谢桉常坐的窗边,就着午后阳光,像最刻苦的学生般强行记忆每个细节——那些交锋、那些纠缠、那些晦涩的词语。
他艰难地将另一个灵魂的碎片嵌入自己的认知,只为了谢桉那双盛满悲伤的眼睛。
几天后的傍晚,机会降临。
谢桉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倦意。裴观野在他身旁坐下,沉默片刻后,用一种带着迟疑的语气轻声开口:
“我昨晚……做了个梦。”
谢桉倏然睁开眼,侧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裴观野没有回避他的视线,继续用那种努力回忆般的口吻说道:
“梦里……好像是在一个狭小的洞里,湿冷,黑暗……我蜷缩着,很冷,意识模糊……”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仿佛在捕捉模糊的梦影,“然后……有一双手,很温暖,紧紧握着我的手。”
他小心翼翼地选用着笔记里提到的关键词,却又故意说得模糊,留下想象空间。
谢桉的身体微微坐直了,原本疲惫的神色被一种极力克制的专注取代。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裴观野,但那微微屏住的呼吸和骤然明亮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裴观野看在眼里,心头发紧,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还有……邺都,”
他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抵御某种不适感,
“大雪纷飞,大军围城……混乱中,我好像看见……你被缚在高杆之上,风雪几乎要将你吞没。”
他小心翼翼地选用着笔记里提到的等关键词,却又故意说得模糊,留下空间。
谢桉的身体微微坐直了,原本疲惫的神色被一种极力克制的专注取代。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裴观野,但那微微屏住的呼吸和骤然明亮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谢桉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他向前倾身,伸手想要触碰裴观野,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指尖微微发颤。
“还有呢?”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急切,“你还……梦到什么?”
裴观野抬起眼,对上谢桉那双仿佛燃起星火的眸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看到了里面汹涌而出的期盼、不敢置信的狂喜,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求证。
这一刻,他几乎要为自己的欺骗而感到羞愧。但他已经骑虎难下。
他摇了摇头,脸上适时地露出些许困惑和疲惫:“很乱……只有一些片段。醒来之后,头很疼。”
他揉了揉太阳穴,演技逼真得连自己都快信了。
谢桉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检验这“记忆”的真伪。
裴观野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甚至微微蹙眉,表现出一种被“陌生记忆”困扰的不适感。
良久的沉默在空气中凝固,谢桉眼底那过分锐利的审视,如同冰面在春日下缓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到极致的、剧烈翻涌的情绪——
那是近乎不敢置信的巨大欣慰,是长久紧绷后如释重负的松懈,更深处,还有一种裴观野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深沉如海、炽烈如焰的东西。
那不仅仅是找到遗失珍宝的狂喜,更像是在无边黑暗中独行太久,终于窥见唯一光源时,那种足以灼伤灵魂的震颤与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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