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柳·深宫锁清秋》

　　旨意既下，平静的表象下，暗流转为明浪。

　　靖安王府的筹建工程戛然而止。原本正在雕琢的亭台楼阁、移栽的名贵花木，全部让位于更为紧迫的军务筹备。王府前庭临时辟为签押房，来自兵部、户部、工部的官吏络绎不绝，呈递文书、核验物资、商议调度。甲胄、兵刃、弓弩、粮草、药材……一项项清单被反复核对，一批批物资开始调集装车。

　　萧清羽几乎住在了前庭的书房。他伤势未愈，脸色时常因劳累而更显苍白，但眼神中的光芒却日益锐利，仿佛沉睡的宝剑正在缓缓出鞘，重饮风霜。他召见了部分旧日镇北军中尚在京中的老部下，重新熟悉北境各关隘布防、将领性情、乃至山川地理、气候水文。他亲自修订北上路线，规划沿途补给点，拟定初步的防御与反击方略。每一个决策都关乎成千上万将士的生死与国门的安危，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苏晚晴也没有闲着。她搬离了静心苑，暂时栖身在王府一处僻静小院。她知道自己随军的身份敏感，尽量深居简出，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准备”之中。

　　她先是恳请萧清羽，寻来了大量关于北境风物、狄人习俗、乃至简单狄语的书籍资料，日夜研读。她知道，要真正融入并帮助北疆军民，了解那片土地和敌人至关重要。

　　同时，她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医术上。她清楚自己那点现代急救知识和半吊子的古代医药认知，在残酷的战场上远远不够。她再次拜访了济世堂。

　　沈墨听闻她的来意和最终的决定，捋着胡须，沉默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痴儿，痴儿啊！北地苦寒，刀箭无眼，你一个女子……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老夫便再助你一臂之力。”

　　他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本手札交给了苏晚晴。那并非什么绝世医典，而是沈墨年轻时游历四方，尤其曾在边关行医数年，记录下的各种战地常见创伤、北方特有病症、以及因地制宜的急救与治疗之法，包括如何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利用当地草药，如何应对冻伤、疫病，甚至一些简易的外科处理步骤。字迹潦草，却字字珠玑，全是血与火中淬炼出的经验。

　　“多谢沈伯！” 苏晚晴如获至宝，郑重接过。

　　云汐的伤势已稳定，左臂虽不灵便，精神却好了许多。她默默地为苏晚晴准备了许多实用的东西：特制的、更方便在马上和野外携带的医药包，里面分门别类装着沈墨指点下备齐的金疮药、止血散、解毒丸等；几套厚实耐磨、便于行动的深色粗布衣裙；甚至还有一小包她偷偷准备的、女孩子专用的物品。

　　“姑娘，北边冷，风沙大，这些您带着。” 云汐将包袱递给苏晚晴，眼中有着担忧，也有着一丝向往，“可惜我这样子，不能随您同去……您一定要保重。”

　　“云汐，谢谢你。” 苏晚晴握住她的手，“你在这里好好跟着沈伯学医，把济世堂打理好，就是帮我大忙了。等我们……等北边安定了，我再回来看你。” 她将柳如烟留下的那个荷包，分出一部分银钱，硬塞给云汐和沈墨，作为济世堂日后运作的贴补。

　　朝堂之上，关于靖安王即将北上督师的消息已然传开。大部分朝臣对此持支持或观望态度，毕竟北狄威胁是实打实的，萧清羽的能力和出身也确实适合。但关于他携带一名“医女”同行的风声，却引起了不少非议。

　　“王爷尊贵之躯，督师重任，携带女子同行，于军规不合，恐惹物议啊！” 有御史在朝会间隙私下议论。
　　“听闻那女子身份有些微妙，似是先前冷宫那位……”
　　“陛下竟也准了？这……”
　　流言蜚语，暗潮涌动。

　　萧煜宸对此的处理干脆利落。在一次议政时，他当众冷声道：“北疆军务，关乎社稷安危。靖安王知兵善战，朕以此重任托付。至于随行人员，皆为军务所需。若有谁觉得，议论这些细枝末节比琢磨如何御敌、安民更重要，不妨去北疆前线，亲自看看狄人的刀快不快！”

　　一番话，夹枪带棒，威严尽显，顿时压下了大部分明面上的议论。皇帝的态度已经明确：此事已定，国事为重，勿再多言。众臣噤声，转而将精力投入到实际的备战支持中。但一些根深蒂固的礼法观念和好奇探究的目光，并未完全消失，只是暂时潜藏。

　　离京前夜，喧嚣暂歇。

　　王府内悬挂的灯笼散发出昏黄温暖的光。大部分仆役已被遣散或安排了其他去处，偌大的府邸显得空荡而寂静。北行所需的核心人员、物资已基本就绪，明日拂晓，便将启程。

　　萧清羽终于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暂时脱身，回到了苏晚晴暂居的小院。院中那棵老槐树在夜风中发出沙沙轻响。

　　苏晚晴正在灯下最后一次检查随身的行囊，见他进来，放下手中的药包，起身相迎。“都安排妥当了？”

　　“嗯。” 萧清羽走到她面前，伸手将她微微散落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动作轻柔。烛光下，他的眉眼间带着连日劳累的疲惫，但看向她的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软和坚定。“明日卯时初刻，自北安门出城。韩烈已率前锋五百精骑，在百里外的驿站等候会合。”

　　他顿了顿，握住她的手：“晚晴，此去凶险，你真的想好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可以安排你去江南，或者蜀中，找个安全的地方……”

　　“清羽，” 苏晚晴打断他，反手握紧他的手掌，抬眸直视他的眼睛，“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从我决定和你一起走出冷宫那天起，从我站在紫宸殿说出那番话起，我的路就已经选好了。不是在你身后，而是在你身边。北疆的风沙也好，狄人的刀箭也罢，我都不怕。我怕的是……” 她声音低了下去，“是和你分开，是活在看不到你的地方，惴惴不安地等待消息。”

　　萧清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酸涩而滚烫。他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草清香的气息。

　　“我答应你，” 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誓言般郑重，“无论前路如何，我必竭尽全力护你周全。北疆的仗，我们会打赢。然后，就像你说的，找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安静地过日子。再也不理这些纷争，这些权谋。”

　　苏晚晴将脸埋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用力点了点头：“嗯，我信你。”

　　两人相拥片刻，享受着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夜风吹过，带着春日夜晚特有的微凉和草木气息。

　　“对了，” 萧清羽忽然想起什么，松开她一些，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长方形木匣，递给她，“这个，你收好。”

　　苏晚晴疑惑地接过，打开。木匣内衬着柔软的丝绸，上面静静躺着一把匕首。匕首不长，刃身线条流畅，闪烁着幽暗的寒光，显然并非凡铁。刀柄以某种深色的硬木制成，缠着细密的银丝，尾端镶嵌着一颗不大的、却纯净如血的红色宝石。整把匕首简洁、锐利、美丽，隐隐透着一股凛冽之气。

　　“这是……” 苏晚晴惊讶。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 萧清羽的目光落在匕首上，带着一丝怀念，“她出身将门，性子刚烈，不喜女红，唯爱弓马。这把‘赤鳞’是她年少时所用，曾随她上过战场。后来她嫁入王府，便将它收了起来，留给了我。” 他拿起匕首，轻轻拔出半截，刃光映亮了他的眼眸，“它很锋利，也足够隐蔽。你带在身上，以防万一。我希望你永远用不上它，但……有它在，我多少能安心一些。”

　　苏晚晴心中感动，接过匕首，入手微沉，却奇异地契合手型。“赤鳞……谢谢，我会时刻带着。”

　　她将匕首小心地放入行囊内侧特制的暗袋中。这不仅仅是一件防身利器，更是萧清羽将他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托付给了她。

　　夜深了，烛火摇曳。

　　两人和衣躺在并不宽敞的床榻上，萧清羽从身后拥着苏晚晴，手臂环在她的腰间。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是静静地依偎，听着彼此的呼吸，感受着对方的存在，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暖与安宁，深深镌刻进记忆里，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漫漫长路。

　　窗外，月色清冷，远远传来打更人悠长的梆子声。

　　三更天了。

　　再过两个时辰，天将破晓，他们就将告别这座承载了太多爱恨、阴谋与转折的帝都，向着北方，向着那片苍茫、雄浑而又危机四伏的土地，出发。

　　而北境，烽火台的黑烟，已偶尔可见。阿史那咄苾磨刀霍霍的声音，似乎已能随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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