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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肉
但被这样一直盯着看,夏语心只觉浑身难受,抬手揖礼,又恐动作不规范,露出端倪,便尽量把腰压弯些,小心应对,俨然一副担心将军不肯调配物资而拱手肯求的样子。
祁夜欢虚虚一抬,稳住她手臂。
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免礼动作,夏语心却莫名一慌,先前手上拿着令牌,看灾民们有序领药,士兵们按量分配,一切进展顺利有序,便以为事事如此。
可忽略了一点,自己要来见的人不同于寻常士卒,他是真刀实枪带千军万马上阵杀过敌的大将军。在他面前就好似跟个透明人一样,毫无心机可取,用手上令牌来差遣他恐不好糊弄。
何况令牌还是偷来的。虽然温孤长羿最后允许自己拿走,可归根结底是偷的。万一温孤长羿提前飞书和他通了气,那这块令牌在他面前就形同虚设。
想到这,夏语心有些后悔自己这样贸然送上门来。
不过转念一想,此后一段时日都要在这营中行事,早晚得要会一会他,摸摸他的秉性。
还有,万一温孤长羿还没有跟他说,岂不是杯影蛇弓,先自乱阵脚?
以防万一,夏语心决定探一探,恭恭敬敬端正身姿,再次禀明来意:“卑职此来,是想请将军调出部分草垛为灾民御寒。”
说着,她便主动呈上令牌,“请将军过目。”
祁夜欢已知晓她身份,此刻见着令牌,目光松沉,病态中带着一丝倦容。他根本无需将令牌接过手来辨别真假,单从她拿着令牌入营不到半个时辰,下面便已有人来向他禀明了后营的情况。
且令牌总共只有这一块,他无疑真假,目光只停留在她身上。随她站的位置,见她揖礼,祁夜欢随之也缓缓揖礼。
夏语心顿觉如芒在背,他怎么还给自己行礼?
应是心虚作祟,夏语心拿着令牌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下。
祁夜欢转身坐回书案前,当即唤进帐前侍卫,差了人前去安排运送草垛一事。
夏语心还在惊慌中,不想祁夜欢就这样答应了?她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不知道温孤长羿到底有没有和他说起令牌的事情。
但不管说与否,眼下事情能顺利解决就好。
但谨防祁夜欢会盘问起令牌的事情,夏语心先将令牌收好,同样当面放进胸脯里,贴身保管,行礼道:“卑职谢将军,也替各位灾民谢将军。”
话既然都聊到了这里,不妨就顺着探一探他脾性。
夏语心抬起头,看着正襟危坐的将军,突然对视上那双正看着自己的龙眼,一时紧张得全忘了词,满脑子溜须的话瞬间变成一团浆糊,朝祁夜欢干巴巴地笑了笑。
可这一笑像极了女子局促时的模样,夏语心即刻反应过来,赶紧低下头,静等将军示令。
见她如此谨慎,不过都是在极力掩饰身份,祁夜欢看穿不说透,虚虚抬下手臂,示意她不必拘礼。
身为大将军对属下如此亲和有力,不失大将霸气威凛之风,亦不失贵胄人家子弟雍容闲雅。清风霁月,贵不可言。单从此举也能看出其秉性一二,不是那种心狠手辣且杀人如麻之人。
夏语心再次恭敬地主动将草垛如何分配,按自己的想法一 一细说后才退下。
但一番请示下来,祁夜欢说的话虽然不多,整个过程几乎都是她自己在说,暗里却冒了好几回虚汗,夏语心退出祁夜欢营帐后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可她并不知道,她要的这批草垛,是祁夜欢留作用来喂战马准备的。
眼下虽无战事,但身为营中主将,凡事防患于未然,捉矢于未发,尤其关乎战事。
祁夜欢本舍不得拨给她,可她带着令牌来,又一口一声卑职自称。祁夜欢不敢怠慢,更不能扣着草垛不予调配。
他虽身为三军主将,万事以备不时之需,但职权直属城主之下,事事须遵从城主指示。
而如今那令牌在她手上,待她离开后,祁夜欢沉吟片刻,立即拟下调拨草垛令状交给帐前侍卫,正式传令下去,让负责此事的将士切勿怠慢为灾民搬运草垛。随即又起笔飞雁传书回邑安城,将今日之事原委告与城主,化被动为主动。
这回她是担心灾民受冻,拿着令牌来向他要草垛。若下回她担心灾民吃不饱,又拿着令牌要来调拨军粮当如何?
祁夜欢须先行探一探城主意下,届时好有应对之法。
令牌本为城主号令三军之物,从不轻易离手,也未有外借一说,祁夜欢不是没有想过是她偷来的。可若真是她偷来的,她又怎敢大摇大摆在营中号令?
何况此等猜疑之心实非君子度量,他刚有此猜疑,便即刻打消了念头,一切等温孤长羿书信为准。
依照往常飞雁传书的速度,从阴山大营飞回邑安城,往来至少需两个时辰。但这回,飞雁不足一个时辰便带着温孤长羿密令返回大营。
祁夜欢甚感意外,展开信卷,城主却只下令按持令牌者所言行事,未言明她身份。
不过细细一想,他全然明白。
祁夜欢随后走出营帐,亲自来看草垛分配一事。
夏语心已经按事先向他禀明的那样安排好了,按人按量,合计需要,调拨出库,由士兵运来后一起帮灾民打成草垫。
如此以来,灾民们白日里可以用来当坐蓐,不至于坐在光地上。夜里也可用来当被褥,不至于裸衣而眠。保证大寒时季,每个灾民手上都有一件属于自己的保暖物件。
此刻,草垛已陆续运出粮仓,部分已打编完成,长的方的圆的,大小不等,优先发给老人和孩子,还有部分正在打编。
半个时辰后,运完所有拨调的草垛,夏语心浑身舒畅地拍掉身上的草渣,看着小孩们一个个钻进草垫下撒欢取暖,乐得和身边士兵都笑起来。
可转眼看到垣墙下带病为老人铺设草垫的人,不由一愣,举起手来刚想要打声招呼,祁夜欢又转身忙去了。夏语心愣愣地放下手,也和身边兄弟们去忙了。
可相比原主在营中两载,她与这些兄弟相处下来,总感觉他们态度明显有所不同,变得十分拘谨,下意识与她保持着距离,但又不敢过分疏离。她走后面,没有人敢越过她走前面。
许是将军在场的原故,但将军在认真帮灾民铺草垫,夏语心看了看,发现将军也没有这么凶。那应是令牌的原故,令牌一出,大家肉眼可见的畏惧。
可不是每个人都看见了自己身上的令牌。
突然想到,夏语心赶紧摸了下胸。好在身上裹布缠得紧,没有松开,面前仍和其他士卒一样,一马平川。
她暗暗松了口气,但仍不得其解。抬眼,却正看到将军隔着垣墙看她。
而且自摸那一下,自己手指还有意压了压,明显不是在检查令牌有没有弄丢,而是……夏语心怔了下,赶紧提步迎上前,刚要开口。祁夜欢披着斗篷的强壮体魄貌似再经不住风寒,掖拳放在嘴边轻咳着,先一步离开了。
几个意思?
夏语心愣住原处。
到戌时一刻,垣墙外数千营帐燃起火杖,加了药材的米粥此时已炖好,另外两口大铁锅里炖的是从山里打来的野味。
开锅时,热气散出,风轻轻一吹,顿时香气四溢,惹得众人垂涎三尺。
垣墙内的灾民闻着很久没有开荤的肉香味,纷纷朝这边探过来脑袋。
先前去营外运草垛时,夏语心无意听到身后有两士兵交头接耳,其中一人埋怨着:“从年前就没喝上一口带油的热汤,现在连搬运草垛这样的事都干得使不上力气,要是哪日上了战场,恐怕连武器也举不动,到时怎么跟敌人拼命?”
说话的人生得高大,相貌堂堂,穿着盔甲尤显清癯。
与其同行的另一人眉毛英挺,身姿俊拔,相比略为精壮,小声安抚:“将军也没有肉吃。有没有力气不是光靠吃肉,平时要多勤加锻炼。”
“没有力气怎么锻炼,我就想吃肉。”
“大家一样没有肉吃,忍忍。”
“我忍不了,我就想吃肉。”
听着两人的说话声,夏语心慢下脚步,观察了一下前后士兵,确是干活时大家都没有什么力气。
等推着草垛往营地走时,她暗中观察四周。四野山脉相连,溪水潺声,密林莽莽,其中定有不少飞禽走兽。她便琢磨起了山中野味,然后悄悄找上刚才说话那两士兵。
一番话术攀谈后,她知了二人是兄弟,哥哥叫吴祺,弟弟叫吴福。一心想吃肉的是弟弟吴福。
夏语心开始有意无意从衣带下露出令牌一角,故意亮给吴家兄弟看,然后顺理成章让二人进山去寻野味来给大家解馋,帮大家改善一下生活。
可她不知道,军队入阴山驻扎不久,将军便禁令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进山捕猎。
此事大家最为忌讳。
夏语心初来乍到不知情,而且身上还有令牌,吴家兄弟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应下了差事。
等运完草垛,二人要出发时,以稳妥起见,去请示了将军,再征得将军准许后,吴家兄弟这才带了另外几人一道进山捕猎。
兄弟二人有些身手,不多时便猎回三头四十多公斤的野彘,长枪上还担了几只獾子,用她采回的野姜,还有从树上摘回的两味香料,还捡了些冬菌,然后美美地炖了两大锅原汁原味的肉。
灾民们闻着这味道,老幼妇孺全部馋得不行。
但馋归馋,有人竟忍不住悄悄哽噎起来。
角落里的老妪掩泣道:“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吃上一口肉。”
听到这话,夏语心有些纳闷,住在这四面环山中,常进山捕猎来解馋不是很容易的事吗?为什么会长年吃不到肉?
比如今天,自己让吴家兄弟进山,不足一个时辰就捕回来这么多野味,怎么会没有肉吃?
估计是没有人给他们做吧!
在原主记忆里,也没有人去捕猎。
甚至,大家好像都没有想过捕猎这回事,每日只按照规定的量淅米施粥。
看着两口大锅肉外围着一干人等着分食,明显是人多肉少,不够分。夏语心暗暗决定,下回要多叫几人去,然后多捕一些回来,尽量让每个人都吃上一口。
看队伍后面那些还没有分到肉的人,馋得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夏语心心里五味陈杂,端着土碗里的一点白水清粥,学着吴家兄弟的样子蹲到帐角下吃,然后开始小声打听,“吴大哥,这林子里有这么多野味,为什么大家不去捕来吃?你看他们,都馋成这样了。”
吴祺也馋得不行。尤其是吴福,已经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大家早上操练完本就只喝了一口清粥,接着这一天又一直在不停干活,运完草垛进山捕猎,然后回来又帮忙打草垫。平日就只能吃三五分饱,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眼下肉香人,大家都大快朵颐地吃着。吴祺抽空回了一句:“将军不允许。”
“为什么?”
但见他手里空空的,就几粒大米加野菜熬制的清汤,而且还是他让大家进山去捕的肉,应该分他一点。吴褀把自己手里的肉分了他一半。
“不用。你吃。”
看他们吃得香,夏语心不忍口中夺食。加上这几日喝鹿血很顶用,自己一点不饿,又将那小块肉推还给吴祺,让他们多吃一口。
见他不要,吴褀也没有过多谦让,大口吃下。
这年头除了瘟疫,还能有什么比忍受饥饿叫人难受的。
吴祺两大口狼吞虎咽就把肉吃光了。
夏语心不禁一笑,“慢慢吃,我真的不跟你们抢。”
可男人吃饭尤其是这营中的粗壮男子谁不这样?又快又急,风卷残云。吴祺咽下最后一口肉,抿去嘴巴上残留的一点油味,看了他一眼。
偏偏那一笑娇媚入骨,如弯月动人,不像男子。
吴祺以为是自己吃了口肉撑迷糊了,急忙甩了甩头。可再一看,眼前还是那个瘦兮兮的小兄弟,捧着土碗只知道嗦米汤,给他肉还不要。
那一笑后,夏语心即刻反应过来,见吴祺抬起头,她赶紧抱着碗像个男人样吸溜起来。然后又像兄弟一样,挨着吴祺贴了贴,尽量挤到一块儿,小声问:“吴大哥,你还没说为什么呢?这两年瘟疫,城中粮食紧缺,军粮亦不足,将军为何不让大家进山捕猎?你看大家吃得多香。山肴野蔌,就地取材。一可缓解军中用粮紧缺,二可改善军民伙食,一举两得,多好的事,对不对?”
“也是,你在伙房营,又只是一个普通伙夫,整日里只负责些锅碗瓢盆的事情,有些事不知道也是自然。不过,这军中许多事不得私下打听。”
说了半天不等于没有说吗?
夏语心笑了笑,“我知道,所以这才向你请教。”
说着,她又向吴祺贴了贴,胳膊还套近乎似的拐了一下吴祺,“我只是想知道将军为什么不让大家进山捕猎,是因为将军不喜欢吃肉?所以?”
“哪有不吃肉的将军……”
这不是在打探是在干什么?
吴祺瞬间警惕起来,盯着面前小兄弟看了看,要说他是哪国斥候,长这样一副瘦小身板,也不是练家子,生得清秀干净,跟白面书生似的,而且手上还有令牌。
可军有军规,不该打听的就不要打听,不该妄议的私下就不要讨论。
吴祺就此打住。
夏语心眼巴巴地戳了下吴祺胳膊,求道:“讲讲嘛!你也知道,我以前是施粥的,粥棚设在垣墙当口,外面是你们,里面是灾民,伙房营的兄弟除了夜下休息,营帐稍挨着后营一角,完全靠不着大营。这军中什么情况,小弟我向来听得了前一句,不着后一句,担心哪日误了事,白掉一颗脑袋。您这……住在军中自然比小弟我知道得多,就不防跟小弟说说,权当闲聊,在教小弟做事。免得哪日小弟触犯到禁忌,冒犯了将军,也不好,你说是吧?吴大哥!”
一声吴大哥喊得甜丝丝的。
夏语心听着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态度真切,还不忘又用膝盖碰一碰吴祺,是真的好兄弟一样,求他说说。
吴祺没辙,叹了口气,想想他说得也有道理,于是也向他贴了贴,两人挤一块儿好说话。
可这一贴,吴祺大块头压过来,挨得实在太紧了,夏语心不自觉挪开一步。
“你这怎么、还跟个小娘子似的?”
是他要先靠过来,自己顺着他靠紧些,他又躲。
吴祺皱了皱眉头。
夏语心笑道:“没有没有。”
然后又挨紧吴祺,“我这不是许久没有洗澡了吗,怕太近熏着吴大哥。见笑,见笑。”
“正好我也好些天没有洗澡了,等有空,我悄悄带你去洗。别整得跟个小娘子似的,你有的我都有,啊!”
说着,吴祺还一把搭住他胳膊,拽一起靠着,根本不嫌弃他。可就是这样挨着也不觉得他身上暖和,吴祺差点没把他薅怀里焐着。
夏语心憋得满脸通红。
接着,吴祺细细道来:“这将军早有令,不得进山捕猎。原因是这两年军中死了不少人。虽然全是运去山外焚烧坑埋,但也有烧不成灰的,被野兽从地里刨出来啃食。野兽吃了死人的肉,死人又全是病死的,我们再吃野兽,病从口入,等于是我们吃了同袍的肉,还有可能染上瘟病,将军这才下令禁止捕猎。将军是担心大家染病,一旦有敌军来犯,军不成军,性命难保。”
“你、你怎么不早说?”夏语心顿觉头皮发麻,倏地起身,赶紧拍打着吴祺后背,“吐,快吐!”
“吐什么?”
“当然是吐你刚吃进去的肉啊!”
要早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叫他们进山去捕猎,这下好心办坏事,恐怕是闯了大祸。
吴祺抱着手臂躲去一边,“我不吐,都吃下去了,还怎么吐?”
他不是不知道怎么吐,是舍不得吐。
夏语心教他,“这样。”
说着,她伸手放进自己喉咙里,轻轻一抠,差点把自己刚吃进去的米汤给整了出来。
“浪费。”
吴祺不跟他学,转身靠着帐角,闭目养神。
“放心吧,今日我们捕获的全是小动物,进山前将军有过交代,不得捕获财狼野豹大物种。小动物刨不出地下的东西。以防万一,不管小大动物,将军才下令统统不许捕猎。今日将军允许破例一回,就放心吃吧,把肚子填饱比什么都重要。”
话说一半一半,夏语心拍了拍小心脏,长长地吁了口气,“将军今日为何要破例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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