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改姓
雪下到第三日,终于停了。
帝都裹在一片沉甸甸的素白里,连往日最喧闹的东市也安静许多。屋檐垂下的冰棱折射着惨淡的天光,街道上行人寥寥,脚印在积雪上拖出凌乱的痕迹,很快又被新飘落的雪花掩盖。
瑞王府内,澄心斋的炭火终日不熄。
左丘涟玓披着雪白的狐裘,临窗而坐。他手中握着一卷《春秋》,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老梅上——枝条遒劲,覆着厚厚的雪,隐约能看见底下挣扎着探出头的、猩红如血的花苞。
虞景遥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他今日穿了件墨灰色的鹤氅,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见左丘涟玓坐在窗边,他脚步微顿,将手中捧着的账册轻轻放在案上。
“王爷,上个月南洋商路的收益核算出来了。”虞景遥的声音平稳,“比预期多出两成。按您的吩咐,其中三成已换成金锭,存在城西的货栈里。”
左丘涟玓没有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他的侧脸在冬日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紧,长睫低垂着,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那是一种虞景遥熟悉的、沉浸在某种思绪里的神态。
“还有一事。”虞景遥走近两步,压低声音,“‘墨尘’先生传来消息,楚澜昨日又去了羽林卫大营,待了整整两个时辰。走的时候,带了三个沉甸甸的木箱。”
左丘涟玓终于抬起眼。
“箱子里是什么?”
“不清楚。”虞景遥摇头,“但据我们安插在营里的眼线说,那箱子落地时声音很实,不像寻常财物。倒像是……兵器碰撞的声响。”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
炭火在铜盆里“噼啪”炸开一朵火花。
“楚怀瑾等不及了。”左丘涟玓合上手中的书卷,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寒意,“他要在年前彻底掌控禁军。等过了年,就该对朝中那些还不肯低头的人动手了。”
虞景遥沉默片刻,忽然道:“王爷,昨夜我父亲从江南来信。”
左丘涟玓抬眼看他。
“信中说,楚家在江南的几处田庄,这几个月一直在暗中收购粮食。数量很大,远远超过他们自家所需。”虞景遥顿了顿,“而且,收购的价格比市价高出三成。”
“囤粮?”左丘涟玓眉梢微挑。
“不止。”虞景遥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笺,展开铺在案上,“这是家父托人查到的货单。除了粮食,还有生铁、硝石、桐油……都是战时紧俏的物资。”
纸笺上的字迹密密麻麻,列着数十种货物名称和数量。
左丘涟玓的目光扫过那些字,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他要备战。”他缓缓道,每个字都像结了冰,“不是防外敌,是防内乱——防我,防三哥,防所有可能站出来反对他的人。”
虞景遥没有接话。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又飘起细雪,沙沙地落在窗纸上,像是无数细碎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左丘涟玓忽然开口:“景遥。”
“臣在。”
“如果……”左丘涟玓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炭火声淹没,“如果有一天,楚家做的某件事,超出了所有人的底线——我是说,那种会让人怀疑,这江山到底还姓不姓左丘的事——你会如何?”
虞景遥一怔。
他看向左丘涟玓,发现对方正凝视着自己。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有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神色——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被惯常的冰冷覆盖。
“王爷为何这样问?”虞景遥谨慎地开口。
“只是假设。”左丘涟玓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窗外,“这世上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再也回不了头。楚怀瑾走到今天这一步,手上沾的血、造的孽已经够多了。可人心贪婪,永无止境。我怕……”
他没有说下去。
但虞景遥听懂了。
他上前一步,在左丘涟玓身侧站定,声音沉静而坚定:“王爷,无论楚家做什么,无论这世道变成什么样子——臣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回头。虞家百年基业可以散尽,虞景遥这条命也可以不要。但臣答应过王爷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左丘涟玓没有回头。
可虞景遥看见,他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
“好。”良久,左丘涟玓只说了一个字。
---
又过了三日。
这天清晨,雪后初霁,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在积雪上洒下细碎的金光。帝都仿佛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街市渐渐有了人声。
虞景遥照例早早来到王府。
他今日要去城西查验一批刚到货的南洋香料,顺便与几个海商见面——明面上是谈生意,实则是为左丘涟玓暗中筹备的海路运输渠道铺路。
穿过回廊时,他看见尤可站在澄心斋外。
尤可的脸色很难看。
那是一种虞景遥从未在这位永远冷静自持的侍卫脸上见过的神色——铁青,紧绷,眼睛里烧着两簇压抑的怒火,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
“尤侍卫?”虞景遥停下脚步。
尤可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身让开了门。
虞景遥心头一沉。
他推门进去。
书房里没有点炭火,冷得像冰窖。左丘涟玓背对着门站在窗前,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月白长衫,连外袍都没披。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将他整个人笼在一层模糊的光晕里。可那背影绷得笔直,僵硬的线条透出一股近乎凌厉的寒意。
“王爷?”虞景遥轻声唤道。
左丘涟玓没有动。
“王爷,天冷,您……”虞景遥上前两步,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他看见了左丘涟玓手中握着的东西。
那是一张纸。
一张普通的、甚至有些粗糙的公文纸。可捏着纸的那只手——指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隐约能看见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
那只手在发抖。
虞景遥从未见过左丘涟玓的手发抖。无论是在昭宁帝灵前承受丧兄之痛,还是在病中高烧昏迷时,这只手永远稳如磐石。
可现在,它在发抖。
“王爷?”虞景遥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出什么事了?”
左丘涟玓缓缓转过身。
那一瞬间,虞景遥几乎要倒退一步。
那张总是清冷平静的脸上,此刻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苍白的皮肤下透出骇人的青色,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嘴角微微抽搐着。而那双眼睛——
那双琉璃般清澈淡漠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虞景遥无法形容的东西。
那不是愤怒。
或者说,不全是愤怒。
那是愤怒到了极致,反而凝固成的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烧得那么烈,几乎要将眼白都映出赤金的颜色。可那火焰又被一层更厚、更坚硬的冰死死封住,于是形成了一种狰狞的、令人胆寒的平静。
“楚怀瑾……”左丘涟玓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沙石在铁器上摩擦,“他……上奏了。”
虞景遥的心猛地一沉:“奏请何事?”
左丘涟玓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手中那张纸,缓缓递过来。
纸已经被捏得皱成一团,边缘碎裂。虞景遥接过,小心地展开。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抄录的——是“暗影”安插在通政司的眼线传回的密报。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字。
第一行。
第二行。
第三行……
虞景遥的手也开始发抖。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左丘涟玓,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这……这不可能……他们怎么敢?!”
纸上写得很清楚。
楚怀瑾联名李翰、王允等十七位重臣,于昨日早朝后呈递密奏。奏疏洋洋洒洒数千言,引经据典,文采斐然,核心却只有一句话——
请承熙帝改姓“楚”。
理由冠冕堂皇:陛下年幼,需承强母族之福运以镇国祚;楚氏乃太后本家,于国有大功,当与国同休;且古有外戚赐姓之例,今上效法先贤,正显天家恩宠……
字字句句,皆在颠倒黑白。
可最让虞景遥浑身发冷的,是密报最后补充的那行小字:太后已默许,内阁拟票“可”,只待择日明发天下。
“他们怎么敢……”虞景遥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发颤,“这是谋逆……这是篡国!这是要将左丘氏的江山,改名换姓!”
左丘涟玓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可虞景遥看见,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呼吸一声重过一声。那只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更紧,指甲掐进肉里,渗出殷红的血珠,一滴,两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王爷……”虞景遥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头哽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安慰?劝解?
在这等奇耻大辱面前,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左丘涟玓忽然动了。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书架上!
“轰”的一声巨响。
沉重的紫檀木书架剧烈摇晃,架上摆放的书籍、卷宗、瓷器哗啦啦滚落一地。一只前朝官窑的青瓷笔洗摔在地上,碎成数片,瓷片四溅。
尤可推门冲了进来,手按刀柄:“王爷!”
左丘涟玓没有理会他。
他背对着所有人,肩背剧烈地颤抖着。那不再是惯常的、克制隐忍的颤抖,而是一种近乎崩溃的、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震颤。
“他们……怎么敢……”左丘涟玓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的味道,“左丘江山……百年基业……列祖列宗……皇兄……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如此辱没……怎么敢!”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那嘶吼里有无尽的悲愤,有滔天的恨意,有被逼到绝境走投无路的绝望,更有一种虞景遥从未听过的、属于皇族血脉被践踏时的锥心之痛。
虞景遥站在一地狼藉中,看着那个颤抖的背影。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少年时,曾在虞家藏书楼里翻到过一本前朝野史。书上写,前朝末代皇帝被叛军围困京城,叛将逼其下跪投降。皇帝不从,叛将便当着他的面,将传国玉玺摔在地上,用脚碾碎。
史官在那一段后面写:帝见此,目眦尽裂,呕血三升,当夜崩。
当时的虞景遥不懂。
不懂为什么一块玉玺,能让一个皇帝呕血而死。
现在他懂了。
那不是一块玉玺。
那是一个朝代的尊严,一个家族的传承,一个帝王用生命守护的、比性命更重的东西。
而现在,楚怀瑾要做的,比摔碎玉玺更甚。
他要将左丘氏的姓氏,从这片江山上一笔抹去。
他要让左丘涟玓的皇兄、父皇、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他要让这天下人看着——看这龙椅上坐的,到底是谁家的子孙!
“王爷……”虞景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却不知该落在哪里。左丘涟玓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断裂。
最终,他的手悬在半空,慢慢握成了拳。
然后,他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将那只握紧的拳,轻轻抵在了左丘涟玓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没有握住。
只是抵着。
像是一种无声的支撑,一个简单的、却胜过千言万语的姿态:我在这里。
左丘涟玓的颤抖骤然停了一瞬。
他慢慢转过身。
那双眼睛里,冰封的火焰还在燃烧,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看着虞景遥抵在自己手背上的拳,又抬起眼,看向虞景遥的眼睛。
虞景遥没有躲闪,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
“王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这改姓之辱,我们记住了。”
左丘涟玓的嘴唇动了动。
“他日,必让楚贼以其鲜血,洗刷此耻。”虞景遥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滚烫而坚定,“臣,虞景遥,愿效死力,助王爷光复河山,重正国统!”
书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炭盆里最后一点余烬,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许久,许久。
左丘涟玓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了虞景遥的拳上。
他的手冰冷刺骨,可掌心相贴的那一瞬,虞景遥却感觉到一种近乎灼热的颤抖,从那冰凉的皮肤下传递过来。
“好。”左丘涟玓只说了一个字。
可那一个字里,承载了太多太多。
那夜,澄心斋的灯亮到天明。
左丘涟玓没有再失控。他将那张密报烧成灰烬,然后洗净手,换上常服,坐在案前开始写信。
一封给靖安王左丘明澈。
信上只有八个字:弟辱国耻,兄可忍乎?
另一封给礼部尚书周正元,给御史中丞郑泊,给所有还在暗中观望、心中尚存一丝忠义的朝臣。
信的内容各不相同,但核心只有一句:楚贼欲改国姓,诸公可愿为左丘氏之臣,抑或楚氏之奴?
虞景遥陪在一旁,替他磨墨、封缄、安排送信的渠道。
两人几乎没有交谈。
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沉默中悄然生长、扎根。
天快亮时,左丘涟玓终于搁下笔。他揉了揉眉心,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可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那种被怒火淬炼过、反而更加锋利的清明。
“景遥。”
“草民在。”
“我们之前准备的,要加快了。”左丘涟玓看着窗外泛白的天色,“楚家走出这一步,就不会回头。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彻底清除所有障碍——首当其冲,便是我。”
“臣明白。”虞景遥垂首,“南洋的船队下个月就能到港。臣已安排好人手,接到货物后立刻分路运往我们在各地的货栈。粮食、药材、铁料……足够支撑三年。”
左丘涟玓点点头。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那株覆雪的老梅。
“你说,”他忽然问,声音很轻,“梅花为什么要在冬天开?”
虞景遥怔了怔,随即道:“因为冬天需要它。”
左丘涟玓转过身,看向他。
晨光从窗外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金边。那张脸依旧苍白,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像是冰层下终于开始流动的河水,像是雪地里终于破土而出的新芽。
“是啊。”左丘涟玓轻轻说,“因为冬天需要它。”
他停顿片刻,又补充了一句:
“这个冬天,会很长。”
虞景遥没有接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左丘涟玓重新走回案前,拿起下一封待写的信。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
细密的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昨夜所有的痕迹。
可有些痕迹,是雪覆盖不了的。
比如滴在地上的血
插入书签
算是一个马上要来的感情进展的大大大转折点,大家猜猜下一章要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