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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3
走廊地毯吸音太好,连她压抑的抽气声都显得格外清晰。胡蝶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轻颤。
门板另一侧,隐约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闷闷的,像是被人死死捂住口鼻,却又抑制不住地从指缝间漏出,每一声都像砂纸磨过她的心脏。
疯子。变态。控制狂。
那些尖锐的词汇还在脑子里嗡嗡作响,伴随着手机屏幕上那些冰冷的、却昭示着漫长注视的文字——【看她亮着灯的窗户…到凌晨…】、【忍住…不能打扰…】、【活该…】。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让她头皮发麻。她应该立刻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报警,或者至少永远拉黑这个人。
可为什么……身体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咳嗽声还在持续,一声比一声艰难,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恐慌。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不要心软。胡蝶。不要上当。这都是他算计好的!苦肉计!
可是……那咳声里的痛苦,真实得让她浑身发冷。还有他刚才承认一切时,眼里那片灰败死寂的绝望……也是演出来的吗?
演得出来吗?
“咳……咳咳……呕——”
门内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干呕,接着是什么重物砸在地毯上的闷响。
所有理智的警告瞬间被更原始的恐惧覆盖。
胡蝶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弹起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颤抖着手指再次刷开了房门——
时宴清半跪在床边地毯上,一手死死按着胃部,另一只手撑着地面,肩膀剧烈起伏,正对着垃圾桶痛苦地干呕。他脸色白得吓人,额头上全是冷汗,睡袍松散开,露出大片紧绷而汗湿的胸膛。
听到开门声,他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生理性泪水,视线模糊而涣散,在看到去而复返的她时,那双死寂的眸子里骤然迸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狼狈淹没。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自嘲:“……走啊……回来干什么……看我……有多不堪吗……”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攫住了他,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蜷缩着倒向地面。
胡蝶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彻底捏爆了。所有的犹豫、恐惧、愤怒,在这一刻,全都被眼前这具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击得粉碎。
她冲过去,跪倒在他身边,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下滑的身体。他的体重几乎全部压在她身上,滚烫,颤抖,像一块即将碎裂的烙铁。
“别说了……别说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我送你去医院……必须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抗拒。
或许是没有了力气,或许是那点微弱的、被她去而复返点燃的光亮,让他抓住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瘫软在她怀里,额头无力地抵着她的肩膀,呼吸灼热而急促,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痛苦的颤音。
胡蝶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他弄到床边,抓过手机,手指哆嗦得几乎按不下号码。叫救护车太慢,她直接打给了酒店前台,语无伦次地要求立刻联系最近的诊所医生上门,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等待医生到来的那十几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拧了热毛巾,一遍遍擦拭他额头和脖颈不断渗出的冷汗。他闭着眼,眉头死死拧在一起,牙齿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偶尔从喉咙深处溢出一两声无法压抑的呻吟。
每一次呻吟,都像针一样扎在胡蝶心上。
她握着他冰凉颤抖的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看似强大无比、总能搅乱她世界的男人,原来也会痛,也会脆弱,也会倒下。
而将他逼到这一步的,是她。是那七年横亘的时光,是他那无法宣之于口、只能用偏执方式表达的悔恨和爱意。
医生很快赶来,检查,注射止痛针和退烧针,留下药片和医嘱。急性胃炎引发的高烧,需要静养,不能再受刺激。
送走医生,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药物起了作用,时宴清醒沉地睡了过去,呼吸虽然依旧粗重,但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惊肉跳的艰难。
胡蝶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精疲力尽。窗外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清晰的光斑。
她看着光斑里浮动的尘埃,看着床上那人沉睡中依旧不安的睡颜,心里那片汹涌的海浪,似乎渐渐平息,露出被冲刷得一片狼藉的海滩。
愤怒和恐惧退去后,剩下的是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悲哀。
她拿起手机,给研究所发了邮件,请了三天假。理由是她自己身体不适。
然后,她走进浴室,打开花洒。热水冲刷下来,带走一身黏腻的冷汗和疲惫,却冲不散心头的沉重。
洗完澡,她借用了客房的浴室柜里未拆封的洗漱用品。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眶红肿、面色苍白的自己,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换上酒店提供的柔软浴袍,她走出浴室。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似乎快要醒了。
胡蝶的脚步顿在原地,心脏又一次提了起来。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醒来后的他。继续争吵?质问?还是……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时宴清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初醒的迷茫之后,意识迅速回笼。他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站在浴室门口的她身上。
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虚弱,有尴尬,有懊悔,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确定的希冀。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久,还是时宴清先开了口,声音因为虚弱和干涩而异常沙哑:“……谢谢。”
顿了顿,他又极其艰难地补充了一句,目光垂下去,不敢看她:“……对不起。”
为昨晚的狼狈,为那些被揭穿的不堪,也为……所有的一切。
胡蝶没有回应他的道歉,只是走过去,倒了一杯温水,又拿起医生留下的药,递到他面前。
“吃药。”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时宴清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样平静的反应。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胃部,闷哼一声,额角又渗出细汗。
胡蝶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将枕头垫在他身后。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度。
碰到他手臂皮肤时,两人的身体都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时宴清接过水杯和药,仰头吞下。喝水的时候,他的喉结滚动,眼神却一直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胡蝶移开视线,走到窗边,唰地一下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阳光瞬间涌满房间,有些刺眼。
她背对着他,看着楼下渐渐苏醒的城市,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不再冰冷:“医生说你胃病很严重,需要长期调养。不能再喝酒,饮食要规律。”
身后传来他低低的回应:“……嗯。”
又是一阵沉默。
阳光晒在背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和尴尬。
“那些事……”胡蝶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让身后的时宴清瞬间绷紧了神经,“……是真的吗?”
她没有回头,声音飘在阳光里,带着一种疲惫的确认:“去年就在苏黎世?在楼下……看我?”
时宴清的呼吸滞住了。他看着她挺直却单薄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许久,他才极其艰难地、哑声回答:“……是。”
预料之中的答案。亲耳听到,心脏还是像被细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为什么?”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用那种方式?”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无力和自嘲,“找不到你……找到了……又不敢靠近……怕你更恨我……”
“所以就用跟踪?用算计?”她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像是冰面下的暗流。
时宴清闭上了眼睛,脸上血色尽失:“……我知道这很卑劣……很让你看不起……”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彻底的、放弃挣扎的坦诚:“如果你觉得恶心……报警也好,彻底消失也好……我都……接受。”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认命。
胡蝶猛地转过身。
阳光勾勒出她清晰的轮廓,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翻涌着剧烈而复杂的情绪。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副任她处置的、绝望又卑微的样子,心里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却不再是之前的愤怒和恐惧,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的焦躁。
“时宴清,”她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砸得清晰,“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够惨,够可怜,表现得够悔恨,我就一定会心软?就一定得原谅你?”
时宴清猛地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我没有……”
“你有!”胡蝶打断他,胸口微微起伏,“你算计林薇,算计那顿饭,算计你这场病!你一步一步,就是在逼我心软!逼我可怜你!”
她的指控尖锐而直接,撕开了所有伪装。
时宴清的脸色白得透明,嘴唇颤抖着,却无法反驳。因为她说中了一部分事实。他确实……存了那样的心思。用尽一切手段,只想靠近她一点,哪怕是用最不堪的方式。
“是……我是这么想了……”他哑声承认,眼眶迅速泛红,水光在眼底积聚,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因为我除了这样……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胡蝶……”他抬起头,泪水终于还是无法抑制地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雪白的被子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他没有擦,只是用那双被泪水洗过的、通红而绝望的眼睛看着她,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我不求你立刻原谅……我只求……你别判我死刑……别又一次……让我找不到你……”
“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好……让我证明……我不是以前那个混蛋了……让我学着……用你能接受的方式……对你好……”
“如果……如果到最后……你还是觉得恶心……还是无法接受……”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用尽全身力气吐出最后几个字,“……我放你走。永远……消失。”
他说完,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枕头里,闭上眼,泪水却依旧不停地从眼角滑落,打湿了鬓角。
那是一种彻底缴械投降的姿态。不再有任何算计,任何伪装,只剩下最原始、最卑微的哀求。
胡蝶站在原地,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流泪,看着这个一贯强势冷峻的男人,露出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
心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嗡的一声,断了。
所有尖锐的情绪,愤怒,恐惧,鄙夷……忽然间都失去了力气。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酸楚和疲惫,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害怕的、悄然滋长的动容。
她沉默地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时宴清的泪水似乎都流干了,只剩下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走上前,抽了一张纸巾,递到他面前。
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却不再带着抗拒。
时宴清睁开哭得通红的眼睛,怔怔地看着那张纸巾,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胡蝶移开视线,声音干涩,却不再冰冷:“先把病养好。”
她没有说原谅。
没有说接受。
只是……给了时间。
时宴清愣了片刻,眼底那点死寂的灰烬里,骤然爆开一团微弱却炽热的火苗。他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张纸巾,胡乱地擦着脸,声音哽咽而混乱:“……好……好……养病……我养……”
胡蝶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小厨房:“医生说了,你先只能吃流质。我去看看有什么能煮的。”
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
时宴清躺在床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湿润的纸巾,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听着厨房里传来的轻微响动,眼泪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
而是因为……那绝境之中,终于透进来的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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