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我们在一起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刘长阳插上吸管，把奶茶递给李古酌。
　　“不知道，但我想先回去看看。”
　　“嗯。”刘长阳吸了一口李古酌手中的小甜水，“我送你。”
　　“不想坐车。”
　　“好，不坐。”刘长阳掏出手机，打开电话薄。
　　李古酌往薯条上挤了蕃茄酱，“话说，你昨晚也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刘长阳有些诧异，“没有啊，我家房子一大卖点就是隔音好，关上房门几乎就是与世隔绝。”
　　他吃掉小同学手中的薯条，“不好吃。”
　　李古酌把炸鸡摆在他面前，“那你吃这个。”

　　“When you first study math from 1 2 3 4~”
　　刘长阳略微有些尴尬地按下接听键，挂断电话，“吃好了吗？吃好了就送你回去。”
　　李古酌嗦了下手指，乖巧地说：“好了。”
　　别墅门前，花圃外面，停着一辆哑光的摩托。车身上喷着黑与金的撞色漆，裸露的发动机缸体锃亮，每条纹路都透着机械的粗粝。
　　车坐上是一位高大的男性，碳纤维头盔泛着暗纹光泽，茶色镜片下是一双和善的眼，毫无攻击性，与这身硬核的打扮十分违和。
　　刘长阳接过头盔，递给李古酌。
　　“老腾，那就麻烦你了。”
　　“放心吧队长，保证完成任务。”车主拍拍自己健壮的胸脯。
　　“你不走？”见刘长阳站在原地，丝毫没有上车的意图，李古酌问道，可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只是最近和他呆在一起习惯了，他潜意识把他当成可以依赖的……家人。
　　“我可以理解成，你想要我的陪伴吗？”刘长阳的笑中带着诺大的喜悦和一帘狡黠，“我还有节课，下午再过去。”

　　“扶稳了？”车主问道，“你最好还是搂着我。”
　　李古酌握紧后座两旁的把手，“没事。但我可以问一下，您成年了吗？”
　　车主认真地看了眼表，“已经成年十小时二十一分钟零七秒。”
　　灵活的改装摩托在人流中穿行，骄阳映着两人的影子，疾风吹过耳畔。
　　“我叫腾嘉傲，附中篮球队的。”
　　“李古酌。”
　　“这名字好听啊。”腾嘉傲努力让行驶在崎岖小路上的摩托不那么颠簸，“我是因为队长才开始打篮球的。”
　　“嗯？”李古酌来了兴趣。
　　“我今年十八岁，本来就上学晚，再加上被留过一级，所以现在才读高二。我脑子笨，一进初中，因为长得高，就被校排球队忽悠走了。他们不曾教过我方法与技巧，讨论战术时也不带我，只是告诉我不要让对方把球射过来，我就死死守在界内，手腕被充满攻击力的球撞得青紫。直到有一天，排球队长跟我说，‘你去打篮球吧，那有个傻子很看重你。’后来我才知道，队长和排球队吵了三天，才把我要过来。”
　　“别当我看不出来，你们压根不规范他的动作，不与他讨论战策，留着他根本就不是为了比赛！”五年前的刘长阳大喊，“你们留着他，就是为了看他出糗，看他闹笑话！”
　　“刘队长，话不可以乱说，反正他也学不会，那么，能逗我们一笑，也是他的价值，不是吗？”排球队长冷冰冰地笑道。
　　“你们看不起他，不代表别人也瞧不起他，腾嘉傲是吧，我篮球队要了。”
　　跨过岁月流逝，少年铿锵的声音如在耳畔。
　　“队长会一点一滴，教我规则，纠正我的姿势，领我分析比赛形势。”腾嘉傲傻笑道，“在我父母都放弃我时，有人将希望寄托于我，对我说‘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李古酌心头一颤，他也曾对自己说过一样的话，只是自己，辜负了他的期望。
　　“可惜那场比赛我们还是输了，队长教的方法在赛场上被忘的一干二净，我起跳，落地，篮板都被对方抢走。”腾嘉傲接着说道，“队长怒了，罚我跑了五圈，我也认罚，可当我跑了一半时，他拦下我。”
　　“对不起老腾，是我一时冲动，害你加练。”刘长阳摆弄着手指，跟个小姑娘似的，“我只是太想赢了。”
　　腾嘉傲踩了一脚油门，“从那之后，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让他失望，的确，附中篮球队从此成了不败传奇。”
　　李古酌想象不出，那个顶天立地的大少爷居然也有低头认罪的时候，他倒是完全忘了，刘长阳已经跟他说了良多次“对不起”。
　　“我只是太想和你做同桌了。”他脑补道，在心中暗暗承诺，“我也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一个急刹车，李古酌在惯性的作用下撞在腾嘉傲的背上。
　　“不好意思啊李同学，到地方了。”
　　“没事的，辛苦你了。”李古酌揉着被撞红的额头。
　　“任务完成，那我先走了。”

　　李古酌路过家门而不入，他径直走向村长家。
　　村长家建在地势最高处，一条小溪从门前窜流而过，是整个村，地理位置最好的地方。
　　耄耋老人蓄着山羊胡子，显出热心肠的样子，“小李啊，找到你奶奶了吗？”
　　“我奶奶没了。”李古酌咬牙切齿地说道，强硬的语气如长剑般要将面前之人大卸八块。
　　“哦。”冷漠，无情。
　　事不关起，高高挂起。
　　“你一点也不悲伤吗？”
　　“我们这把年纪，生老病死，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李古酌积累的情绪霎时爆发，“要不是你没有告诉我奶，她就不会冒着雨去找我，就不会肺部感染，就不会死！”
　　他的嘴角抽搐着，强行抑制下悲伤，大吼道：“你杀了她！”
　　“哦。”村长以旁观者的身份听着晚辈的指责，“以后你加入建造社，社里会给你安排住址，你家的房子被村里收回，你尽快回去收拾收拾，后天就派人去处理。”
　　冷血至极。
　　“你想得美！我就是乞讨卖艺，都不会加入你那狗屁建造社！”李古酌不顾礼仪，指着老人的脸痛骂。
　　“咣——！”
　　李古酌面对关上的门，无可奈何。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如果那个房子还能称之为家。
　　低垂着头，耸拉着肩，不耐烦地踢开路上的石子，像是丧家之犬。
　　李古酌发泄般地、用力拉开门，却被虚掩的房门甩了一个踉跄。
　　门内，是他的过往。
　　一面墙上是五颜六色的涂鸦，他小时候拿着一支画笔到处乱画。
　　另一面墙上有几条歪歪扭扭的短线，旁边标注着日期，奶奶每年都会给孙子量身高，到了孙子超过自己的那天，她摸摸孙子的头，“以后就是个大孩子了。”
　　四面墙围成的屋子被分为两块，其中一块摆着锅碗瓢盆，另一部分挨着两个墙角、分别放了两张破烂的床。
　　小床的枕头上放着一串六道木的佛珠手镯，奶奶上次听孙子说想保佑同学平安，这才做的。
　　李古酌把其带在手腕上，和他一臂五六个手镯交相辉映。
　　奶奶信佛，总是去山上一座破旧的古寺里祈福。
　　暗红色的小叶紫檀佛珠安神醒脑，促进血液循环。
　　乳白色的五眼六通菩提子行气活血，用于心悸气短。
　　淡黄棕色的檀香木佛珠辟邪保平安，香味有助于睡眠。
　　……
　　是奶奶求的。
　　是奶奶。
　　奶奶……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小矮桌上，一个大屉子罩住不锈钢碗，碗里是已经变质的蒜苗炒蛋。
　　两双筷子整齐地摆在一边。
　　鸡蛋，是荤菜。
　　奶奶在等他回家吃饭。
　　可是属于他的炊烟，不在了……

　　刘长阳目送李古酌离开，坐上黑色丰田，向机场驶去。
　　车停在一家酒店门口，高霜站在那，带着一顶空顶遮阳帽，身后是银灰色行李箱。
　　“霜姨，怎么了？”刘长阳疑惑地问道。他一早起来就被母亲告知，说霜姨为了赶今晚的飞机先去机场附近的酒店了，让他中午过去找她一趟，说要再给他上节课。
　　刘母在解释的时候也很无奈，她半点也搞不懂她这个妹妹的脑回路。
　　“一道很有趣的题，想和你分享一下。”
　　刘长阳被霜姨口中的题吸引了，没有继续追问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就像她为什么突然订了晚上的机票？为什么要折腾一趟跑来酒店？
　　两人找了个咖啡店，高霜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
　　y=1/x(x大于等于1）
　　“如果绕x轴旋转这个图像一周，你能想象出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物体吗？”
　　刘长阳接过笔，哆嗦地画出一个类似唢呐的图案。
　　“是这样的。”高霜在他的基础上补充阴影，使图形更加立体，“假设它是一个号角，而你是一位油漆匠，你觉得，你可以填满它吗？”
　　刘长阳将号角的尖端不断延长，在空白处画了一个反比例图像，x趋于正无穷……
　　“应该不行吧。”
　　高霜不置可否，“那可以完全漆上吗？”
　　“……也不可以吧。”
　　“为什么？”
　　“x趋于正无穷，也就是说这个号角的长是无限的，而长每增大一点，表面积和体积也会随之增大。”
　　“你说的很有道理，”高霜看向求知若渴的少年，“可惜不对。”
　　“加百列的号角，也叫托里拆利的小号，体积有限，表面积无限，也就是说你可以填满它，却永远无法完全漆上它。”
　　“如何推导？”
　　“这用到了定积分等概念，你暂时理解不了。”高霜在纸上简略的写下……=π。
　　一堆不认识的符号进入视野，刘长阳放弃挣扎，“可是，x趋于无穷啊，为什么体积有限呢？”
　　高霜找服务员要了一壶水，“就像往无数个不断缩小的杯子里倒水，虽然杯子有无数个，但每个杯子能容纳的水量是有限的，所以其体积为有限的。”
　　“霜姨，那按你这么说，每个杯子的表面积也是有限的，为什么号角的表面积就是无限的呢？”
　　“这与变化速度有关……”高霜一番解释，刘长阳听的云里雾里。
　　最后高霜以同情的目光看向侄子，“没事，这题已经严重超出你能力范围了，听不懂也没关系。”
　　不服输的大少爷平生第一次选择放弃，这些超纲的知识让他脑子疼，“不过霜姨，您为什么要考我这道题啊？”
　　高霜很欣赏地嗯了一声，“其一，它很有趣；其二，霜姨想告诉你，理论不等于现实，其实你说的很对，既然x趋于无穷，那么它的体积就应该是无限的，但事实上，其体积可求，且求得为π，而加百列的号角也只存在于逻辑之中，在现实中永远也无法建造出来，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其三，我想让某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阐述，“数学只是影射现实的一种工具，从今以后，你不理解的事会有很多很多，好了，我该走了，不用送。”
　　高霜拉着行李箱，拿过账单，去吧台结账，迅速地消失在人海之中。
　　她有点后悔，应该把话说得再详细一点的，她这个侄子看上去并没理解。
　　但如果再详细呢，她到底还是说不出口。
　　她表面是在讲题，实际内心已经转了八千个弯子。她想告诉侄子，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是无法拯救李古酌的。他可以有自己丰富多彩的人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累赘付出颇多，就像，她自己一样。
　　可她说不出口，毕竟，那是她的亲生儿子，只不过，十四年未见，她们的母子之情，还比不上这个只见过几面的侄子。
　　而且就连她自己，在明知对方只会是一个过客时，仍是等了他四年。
　　于是她疯癫地恨着他。
　　爱而不得到了极致，就只剩下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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