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权门，娘子她马甲掉满燕都

　　东宫偏厅内，风暖香柔，炉中檀香徐徐而起，太子披着鹤纹常服，手捧茶盏，神情颇为惬意。对坐之人一身玄衣戎装，立若松柏，坐若寒星。

　　太子将案几上的卷册轻轻合起，指节敲了敲那份封签仍新、纸墨犹湿的案卷：“御史台近日风头正盛，这会儿你送来蜀锦案的线索，倒是会挑时候……若证据属实，这一笔，可是要割到右相一党的筋骨上了。”

　　颜怀卿接过太子亲随递来的茶盏，语气沉稳：“自叶景明将通州青苗案卷呈至御前，官家便将案子压下不理，如今御史台重提旧案，又欲借题弹劾右相，此番时机恰巧，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借风行船罢了。”

　　太子掀了掀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倒是会乘势。”

　　他手指轻敲几下茶盖，又忽然话锋一转：“说到御史台，听闻左中丞家的小女儿左亦绾才名冠都，琴艺书法皆通，偏偏倾慕你已久。你那桩沈府亲事，传来传去也没几人当真——倒不如换个更合适的。”

　　话音未落，颜怀卿已抬眼，神情不动，语声平静如常，却带着足够分寸的清冷：“臣从未言此婚不妥。”

　　太子被这话堵得一噎，轻咳了一声，苦笑道：“你未言不妥，倒也不曾见你满心欢喜。”

　　“娶妻本就不为取悦旁人，”颜怀卿语声低缓，唇角却似有一丝讥意，“殿下府中三位贵人尚不能得安，日日为后宅所扰，臣愚钝，不敢学这热闹法子。”

　　这话一落，太子“噗”的一声笑出声来，连茶都险些洒了出来：“你倒好，连孤也敢一并揶揄。”

　　他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叹道：“罢了罢了，这左家的事我便不提了。只可惜那左亦绾才名冠都，竟甘愿为你屈居平妻……”

　　颜怀卿低头抿茶，神色如常，未作回应。
　　颜怀卿不语，只低头饮茶。

　　太子却盯着他良久，忽而抬手敲了敲桌角：“啧——你这性子，娶个沈家二娘子都算意外了。”

　　“她行事有度，识大体。”颜怀卿淡然应道，“若此为意外，臣也甘愿认下。”

　　太子闻言一怔，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终于化作一声轻叹：“你可知——这世间最难的，不是功名权势，而是守得住一个‘愿’字。”

　　颜怀卿起身，拱手一礼，语气如刃：“臣不敢妄言情义，唯知分寸。”

　　太子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许久未语，片刻后才哂笑出声：“看你这模样，怕是早就把那‘愿’字，刻进骨里了。”

　　----

　　日落前，风雪初歇。

　　颜府灯火初上，膳厅东厢香炉新焚，香气氤氲间，老宅沉静得仿佛不曾掀起过任何波澜。茂茂匆匆来报：“大夫人传话，说今晚设家宴，阖府上下皆要赴席。”

　　颜怀卿一身墨青常服，翻手披了外袍，点头淡应：“知道了。”

　　正厅内已灯火通明，朱漆屏风隔出两重香烟。尚未踏入，便闻得席间言语杂沓——

　　“这府里年年都有膳宴，偏她那样一进门的小娘子，连头回家宴也拖到今日。”四姨娘声音带笑，却隐隐挑刺。

　　一旁二姨娘轻笑，声调绵柔：“说得哪里话，三娘子出身沈府，也不是什么无名门户，再说了，只是婚事仓促府中事务繁忙，委屈了三娘子罢了。”

　　四姨娘正要接话，外头却忽然传来脚步声。

　　众人神色一敛，纷纷抬头。颜怀卿迈步入内，神情冷静，向上官氏一揖：“母亲。”

　　上官氏微一点头，温声道：“入座吧。”

　　“二哥呢？”颜怀卿随口问道，语调不重，却令四姨娘语锋顿止。

　　四姨娘的女儿，颜三娘子颜蕙兰替她答道：“二哥说有急事，刚出了府——可能是边关有人来信。”

　　颜怀卿不语，只微一点头，寻位落座。

　　沈昭此刻坐在他左手边，安安静静，神色温顺。对桌，四娘子颜桑榆望了她一眼，目光带着担忧，却终是没开口。

　　主位上，方从五姨娘处看望归来的颜老夫人，由颜崇武亲扶着缓步入席，上官氏躬身接过，亲手扶她落座。她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终于道：“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传膳吧。”

　　佣人们鱼贯而入，膳器落地无声，汤碗盏盏稳妥摆开。

　　颜府嫡脉惟左将颜崇武一子。早年与琅琊王府结亲，娶其嫡女上官蘅为妻。夫人无出，三郎君颜怀卿与四娘子颜桑榆，原为已故三姨娘所生，幼时过继，抚养于夫人名下。

　　至于其余几房：
　　二姨娘文氏，出身江南书香世族，育有大郎君颜怀明（十四随姑姑颜栀赴江南打理家业）、大娘子颜雨薇（已嫁）、二娘子颜葭（休夫后归府）。

　　三姨娘为抱朴剑阁门主之女，婚后早逝，仅留一子一女。

　　四姨娘林氏，商贾世家出身，行事精明。其子颜怀祯戍边任职，三娘子颜蕙兰年已及笄，未有婚配。

　　五姨娘旧为瓦肆琵琶女，所出五娘子颜穗性情张扬，锋芒毕露。

　　沈昭静静垂首，只觉满堂目光如针雨交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膳尚未入口，席上早已风声暗涌、杀机四伏。

　　而这场所谓的“家宴”，不过才刚开始。

　　四姨娘率先开口，语调娇腻，句句藏锋：“这几日府中人心惶惶，好不容易今日能全家安稳坐下用膳，也算得来不易。”

　　一语未毕，二姨娘笑意温婉地接上，嗓音柔和，却含意深长：“确实多亏老爷明断，将药库一事交由夫人彻查。只是……事到如今，查到哪一步了，咱们府中姊妹们却无人知晓，心里总归悬着。”

　　言下之意，既是催问，也是试探。

　　沈昭心口一紧，膝下微僵，却仍不动如山。

　　忽然，一声“祖母！”打破了席间平静。

　　只见五娘子颜穗猛地起身，跪地失声：“祖母、母亲，孙女不求旁的，只愿为我娘讨个公道！她怀着身孕，无端滑胎，若查不出缘由，叫谁日后还敢在府中养胎！”

　　话落，一片静寂中，连炉火都似熄了半分。

　　三娘子颜蕙兰连忙挥手让丫鬟上前搀扶，面上焦急：“五娘莫急，起来慢慢说，长辈们自会替五姨娘讨个公道的。”

　　颜葭眉眼轻斂，声音冷若窗棂上的霜花：“此事虽不明，却是出自药库，纵是差错，也应细究经手之人。”

　　二姨娘缓缓转首，轻声呵斥：“话别说得太重，嫂嫂待人向来妥帖，不可轻信旁言，坏了亲人和气。”
　　话虽责女，实则处处替自己和女儿摘清，滴水不漏。

　　颜桑榆一直未语，此刻低头嗅着茶香，眉心微蹙，眼角时不时瞟向沈昭，似在压抑什么。

　　沈昭始终未语，坐在席上，神色如镜水不波，只朝桑榆轻轻颔首，回以“我无事”的安然。

　　然而膳厅气氛愈发压抑，像雪夜之下即将裂开的冰面。

　　老夫人眉心微拧，面上已显疲色。
　　颜崇武见状，沉声一喝：“都安静些。”
　　这才令满堂归于肃静。

　　上官氏轻扫众人一眼，缓缓道：“此事，确已有了定论。”
　　她微一点头，老嬷嬷从外牵上一人进来
　　——是四姨娘的门房丫头，巧娘。

　　巧娘一进门便跪下，脸色惨白，声音带颤：“前月初雪，姨娘命奴婢去药库取药，做盅川断煨鹿筋，配雪蛤茯苓鹤鹑汤送至林府探亲……”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四姨娘猛地拍案起身，厉声打断。

　　老夫人冷眸一扫，语气森然：“叫她说。”

　　四姨娘心头一凛，脸上却还绷着气势，只死死盯着那地上匍匐的巧娘。

　　巧娘叩首哆嗦道：“奴婢擅入药库，不慎打乱药屉标签，怕受罚，便……便胡乱将药材摆了回去……”

　　这句未尽，四姨娘怒不可遏，喝道：“满口胡言！我何时吩咐你去药库？你家老太太腿伤未愈，你嫂嫂又才临盆，怕不是这药材是你自己偷拿去用了，如今想赖在我头上？”

　　厅中一时哗然。

　　二姨娘眸光一转，凛然看了眼端坐的上官蘅，才浅笑圆场：“巧娘平日伶俐乖巧，倒也不像敢偷药的性子。不过既然出了错，还是该问问火房那两盅药膳的由来——是谁嘱咐做的，又送往了何处。”

　　四姨娘眼中血色涌起，猛地扭头看她，脸上怒意欲裂，却硬生生忍住，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二姨娘这话……是何意？”

　　二姨娘仍旧微笑，缓缓端起茶盏，低头抿了一口，只似轻描淡写一句：“不过是句公道话罢了。”

　　这一瞬，沈昭心头微动：她看得出来，二姨娘这不是护谁，也不是为谁申冤——她不过是在审时度势。

　　她未必真信了巧娘之词，但眼下上官氏分明有意出手整治四姨娘，她便不动声色地顺了这股劲风。风向变了，她便调转船头，反正自己不落水，谁落水，她并不在意。

　　颜蕙兰察觉到母亲脸色不善，连忙上前按住她的手，低声劝道：“母亲慎言，火上添油只落人口实。”

　　四姨娘咬牙坐下，指尖死死拽紧了绣帕，指节发白，良久未言。
　　而席间众人，已然心中有数。

　　颜怀卿目光轻移，看向沈昭，只见她神色恬然，手落膝间，淡淡垂睫，似已将那些言语一一吞下，无一字回击。

　　老夫人此时淡声出言：“药材错置事由已明，照家规杖责二十，发卖出府；五姨娘处，另备体恤之礼，妥帖宽慰。”
　　她转首看向颜崇武：“将军意下如何？”

　　“母亲安排便是。”颜崇武点头，语气如铁。

　　人声渐止，一碟碟精致菜肴逐一摆上，香气袅袅，似要驱散方才的阴霾。
　　沈昭却没有半点胃口。她望着铜鼎中滚着的雪梨汤，只觉得这碗汤味如嚼蜡。

　　----

　　宴毕人散，沈昭送颜桑榆至廊外，对昨夜颜桑榆鸣不平之举表示感谢。
　　“如今水落石出了，嫂嫂还且放宽心，若还有什么烦心事可还要同我说。”

　　沈昭只含笑应答，待人影淡远，方要折返绥和堂，却见颜怀卿不动声色地挡在回廊一侧。
　　他向她走来，将一只乌木匣递至她面前。

　　“太子今日想起，成婚的贺礼落了单，叫我带给你。”他说得风轻云淡。

　　沈昭一愣，接过匣子打开，一百两银票整整齐齐码在其内。

　　她睫毛微颤，片刻才抿唇道：“太子倒也……体恤周全，恩泽官属。”
　　话虽恭谨，但她与颜怀卿成婚已非一朝，太子如今突然忆起贺礼一事，还真是……巧妙。

　　“难得周到。”颜怀卿语气寡淡，目光却似不动声色地在她脸上流转。

　　沈昭合上匣子，轻声道谢——礼下于人，总归不好白拒，尤其是这份礼，实在来得太是时候。

　　她转身离去，神情淡定。只有她自己知晓，这笔银子，正是她日夜盘算的缺口。

　　颜怀卿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融入廊灯深处，神色微动，忽而轻声笑了。

　　“八十两。”

　　他说得极轻，仿若自语。

　　“这点事，也能让她梦里念上几回。”

　　茂茂在旁怔愣：“郎君？”

　　他属实是不明白，郎君给娘子银钱花，为何还要寻些莫须有的缘由来。
　　他更是不解，昭娘子沈府二娘子的出身，如今又是颜府三少夫人，为何还为银钱之事所迫，偷偷置办起铺子来。

　　颜怀卿未答，只负手立于檐下，长身一转，踏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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