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冬迭春

　　晨光像稀释的牛奶，漫过卧室的木质地板。
　　裴亦初靠在床头，胰岛素泵的显示屏闪着67%的电量。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暮雪无名指上的戒指，戒圈内侧的“27”数字硌着他的指腹。
　　“暮雪”他的声音比平日沙哑，“我想吃宝珠巷那家的樱桃蛋糕了”。
　　白暮雪半梦半醒地嗯了一声，脸埋在枕头里。
　　晨光给他的白发镀上柔和的银边，呼吸平稳得让人心安。
　　“就常去的那家”裴亦初补充道，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发丝，“离得有点远，但……”
　　白暮雪终于睁开眼。
　　他撑起身子，戒指在晨光中闪过微光：“你就非要吃那个呀？”语气里带着睡意朦胧的抱怨，却已经伸手去拿衣服。
　　“那家蛋糕店离家好远的”。
　　裴亦初笑了笑。
　　“雪雪最好啦”他看着白暮雪套上毛衣，突然问：“戒指戴着习惯吗？”
　　“有点松”，白暮雪转动了一下戒圈，“你什么时候量的指围？我都不知道”。
　　裴亦初没有回答。
　　他下床走向衣柜，取出条灰色围巾：“早上风大”围巾末端恰好遮住白暮雪锁骨下的疤痕。
　　“你有什么事啊？”白暮雪突然问。
　　他注意到裴亦初在整理医药箱，几种特殊注射剂被单独放在一旁。
　　“没什么”，裴亦初拉上医药箱的拉链，“去医院拿点器材”。
　　他的视线扫过墙上的钟，“等中午回来我给你做海鲜意面”。
　　“好～”白暮雪弯腰穿鞋，鞋带系了两遍才系好。
　　临走时，裴亦初拉住了白暮雪的手。
　　“我想吻一下你，可以吗？”
　　白暮雪愣了一下，又笑了笑，把脸颊凑了过来。
　　裴亦初在他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了一吻，“我等你回来”
　　“嗯嗯”。
　　出租车在楼下按喇叭，裴亦初往他口袋里塞了张纸条：“蛋糕要现做的，等的时候看看这个”。
　　车门关上的瞬间，白暮雪透过车窗看见裴亦初站在阳台。
　　晨光给他的轮廓镶上金边，像即将羽化的蝶，这个画面莫名让人心慌。
　　“宝珠巷老蛋糕店”，白暮雪对司机说。
　　出租车启动时，他摇下车窗：“裴亦初！”
　　阳台上的人影顿了顿，一只手伸出来挥了挥，手指间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像是胰岛素泵的注射器。
　　红灯时，白暮雪展开那张纸条。
　　是裴亦初的字迹：“冰箱第二层有薰衣草茶，药盒里新加了维生素B，洗衣机预约了十点启动……”全是日常琐碎，像在交代什么。
　　他掏出手机拨号，忙音，连续三次都是忙音。
　　“师傅，能快点吗？”
　　白暮雪不自觉地摩挲着戒指。
　　戒圈突然转动了一下，他低头发现内侧多了行小字：“今天也要好好吃饭”，显然是刚刻上去的。
　　蛋糕店的橱窗里，樱桃蛋糕所剩无几。
　　老板娘熟练地装盒：“裴医生刚打电话订了最后一个，说是给你过纪念日”。
　　“纪念日？”白暮雪愣住。
　　“是啊，说是什么……第三次重逢一周年”，老板娘笑着递过小票，“他声音听着可高兴了”。
　　白暮雪盯着小票上的时间：9点17分。
　　正是他出门的时候。
　　心脏突然重重一跳，那个梦境碎片般闪过，同样是要买蛋糕，同样是说有事要办，同样是……
　　他猛地冲向路边拦车。
　　戒指磕在车门上发出轻响，戒圈突然弹开一道缝隙，里面露出张微型芯片：“To my snow……if spring never comes……”
　　“掉头！”他对司机喊，“回珠江帝景！”
　　出租车急转弯时，蛋糕盒滑落到脚垫上。
　　奶油沾脏了他的鞋面，像泼洒的胭脂。
　　手机突然震动，裴亦初的短信弹出：“看窗外，木棉花开了”
　　他抬头望去，车正经过珠江大桥，二十七盆木棉在晨光中怒放，每棵树下都立着个小牌子：“For Snow's Spring”。
　　手机又震，这次是医院号码：“裴医生家属？他今早预约了心脏起搏器更换手术，但没到场……”
　　世界突然安静了。
　　白暮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然后是一片死寂，戒指彻底裂开，芯片掉在手心，上面刻着最后一行字：
　　“这次换我等你”。
　　白暮雪冲向公寓楼时，嘴里不停念叨着：“梦是相反的，不会是梦，不是梦……”
　　鞋带散了，左脚踩到右脚，差点摔在花坛边。
　　围巾松开来，像条灰色的蛇滑落在身后。
　　警灯的红蓝光刺得眼睛发疼。
　　警戒线在晨风中飘动，把熟悉的花园割裂成陌生的碎片。
　　他跌跌撞撞地扒开黄色塑料带，奶油从蛋糕盒缝隙滴下来，在警车引擎盖上溅出粉色的点。
　　“抱歉先生，不能过去”，有人拦住他，制服袖章上的反光条很扎眼。
　　白暮雪不停地拨号，手机屏幕被蛋糕奶油糊住，裴亦初的号码总是跳到忙音。
　　第十一次呼叫失败时，有东西滚到他脚边，时一枚素圈戒指，内侧刻着“27”。
　　怎么可能呢？不会的……不是的。
　　怎么可能？不会的……他蹲下去捡，手指抖得握不住那小圈金属。
　　戒指第三次从指间滑落时，他看见担架从单元门里抬出来。
　　白布勾勒出人体的轮廓，但有一只手臂垂在外面。
　　手腕上戴着胰岛素泵，显示屏还亮着67%的电量，和他出门时一模一样。
　　“……裴亦初！！！！……”
　　他发疯似的向前冲，警察的手臂横在胸前，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栏杆。
　　“我是他的家属！”“让我过去...他是我的医生……”
　　担架正被抬上救护车。
　　白布下突然滑落什么东西，是本湿透的《彼得潘》，书页间露出青岛的机票。
　　“不是说好要去看海的吗？”他抓着警察的制服纽扣。
　　“你说等冰裂期结束就……”纽扣崩断了，在手心留下深深的印子。
　　“我还想吃你做的海鲜意面……裴亦初！”
　　耳鸣声突然响起。
　　世界变成模糊的色块，警笛声像隔着一层水幕。
　　他蹲下身，蛋糕盒彻底裂开，樱桃滚落到排水沟里。
　　“是梦是不是……一定是梦，一定是梦，对不对？”
　　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醒过来啊白暮雪……”
　　心脏突然抽紧，窒息感像冰冷的手扼住喉咙。
　　最后看见的是戒指在阳光下反光，然后黑暗吞没了所有意识。
　　醒来时枕头是湿的。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床单上切出金色的条纹。
　　白暮雪猛地坐起来，心脏还在狂跳。
　　“裴亦初？”他轻声喊，没有回应。
　　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
　　客厅空荡荡的，早餐碗碟还泡在水池里。
　　他逐个房间寻找，呼吸越来越急。
　　次卧门虚掩着，裴亦初背对门侧躺着，胰岛素泵的导管从被子里露出来，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太好了……”白暮雪瘫坐在门口，“只是梦……”
　　他轻轻爬上床，从背后抱住那个人。
　　体温透过睡衣传来，带着熟悉的暖意。
　　“我又做噩梦了”他把脸埋在那片脊背，“梦见你……”
　　“嗯？”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有点闷，“梦都是反的”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手指摸到胰岛素泵的显示屏。
　　67%的电量，和梦里一样。
　　他突然缩回手：“今天不去医院拿器材了吗？”
　　“下午去”裴亦初转过身。
　　阳光照在他脸上，“蛋糕买到了吗？”
　　白暮雪怔住。
　　蛋糕盒应该落在现场了……
　　“店员说……卖完了”。
　　“这样啊”。
　　裴亦初笑了笑，嘴角弧度有些僵硬，“那帮我倒杯水好吗？蛋糕我下次再去买”。
　　厨房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铁锈味。
　　白暮雪看着水流，突然发现橱柜门上沾着点红漆，和警戒线的颜色很像。
　　水杯递过去时，裴亦初的手很凉。
　　“你的戒指呢？”白暮雪突然问。
　　“送修了”，被子滑下来，露出空荡荡的无名指，“戒圈有点变形”。
　　窗外传来鸟鸣声。
　　白暮雪走过去关窗，看见楼下花坛边围着很多人。
　　有个小孩指着地面喊：“樱桃都踩烂了……”
　　“怎么了？”裴亦初问。
　　“没什么”，白暮拉上窗帘。
　　阴影落在裴亦初脸上，那些五官突然变得有些模糊。
　　他忽然抓起手机。
　　相册里最新照片是求婚那天的自拍，两人笑着靠在一起。
　　但往下翻时，有张急诊室的通知单，日期是今天上午，患者姓名裴亦初，状态栏写着“送达时已无生命体征”。
　　手机从手中滑落。
　　他缓缓抬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胰岛素泵躺在床上，屏幕暗着，被子平整得像没人睡过。
　　“裴亦初？”他轻声喊。
　　厨房传来响动。
　　他冲过去，看见那个身影正在泡薰衣草茶。
　　“加了蜂蜜”裴亦初转身微笑，阳光穿过他的身体，在地板上投下半透明的影。
　　白暮雪伸出手。
　　指尖穿过温暖的虚影，碰倒了糖罐。
　　玻璃碎裂声中，那个身影渐渐淡去，像融化的雪人。
　　最后消失的是无名指上的戒圈闪光，和一句飘在空气里的：“要去看海啊……”
　　警报声由远及近。
　　不是警笛，是手机闹钟在响。屏幕上显示着：“药时间到”。
　　白暮雪慢慢蹲下身，捡起糖罐碎片。
　　其中一片映出他的脸，白发间缠着根黑色头发，那是裴亦初的头发。
　　窗外，木棉花絮飘进来，落在空荡荡的床上，春天比冬天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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