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枫逅

作者:嘉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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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墙·夜话·暗涌


      秋意已深,连日光都褪去了最后的暖意,变得苍白而稀薄,如同稀释过的琥珀,无力地涂抹在附中校园凋零的梧桐枝杈上。风声穿过光秃的树干,带起一阵萧瑟的呜咽,预示着冬日的临近。
      高二(1)班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已然成了整个教室的气压中心——一个无声的、持续散发着寒意的风暴眼。曾经因悄然滋生的默契与情愫而变得柔软的空气,如今重新凝固,甚至比初识时更加冰冷、僵硬。
      江熠将自己彻底封存在一个无形的冰壳里。他依旧是那个最早到校、最晚离开的少年,但周身散发的已不仅仅是疏离,更添了一种近乎尖锐的排斥。他拒绝一切来自陈赫言的示好——推回来的笔记被原封不动地搁置在桌角,温热的饮品直到放凉也未曾被碰触一下。当陈赫言低沉的声音试图穿透这层冰壁,与他讨论课业时,回应他的只有更深的沉默,或者一个骤然转向窗外的、线条冷硬的下颌轮廓。
      他在用最笨拙也最熟悉的方式,疯狂地加高心防,试图将那扰乱了心湖的人,连同那条毒蛇般盘踞在脑海深处的匿名信息,一并彻底驱逐。
      陈赫言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他不再试图靠近,不再递上任何东西,甚至连目光都变得克制而谨慎,仿佛江熠是一尊易碎的琉璃,稍有不慎便会彻底破裂。他依旧会在他需要时,默不作声地递上那本恰好需要的参考书;依旧会在他被无关人等打扰时,用一个眼神或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将其化解。但他所有的举动都维持着一种清晰的、令人心碎的分寸感,像一道被阳光抛弃后、依旧固执停留在原地的影子,存在,却不再奢求温暖。
      他的脸上依旧维持着浅淡的、用于应付外界的笑意,应对着林可他们小心翼翼的关怀和试图活跃气氛的玩笑,但那笑容空洞而乏力,底下的底色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深沉的、仿佛在酝酿着什么的黯淡。只有在江熠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无暇他顾的间隙,他才会抬起眼,目光久久地、贪婪地流连在那张紧绷的侧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痛楚、隐忍,以及一丝愈发灼热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种令人窒息的僵持,连最活泼的林可都噤若寒蝉。课间时分,几人围拢在座位旁的交谈声都自觉压到了最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连呼吸都需要小心翼翼的尴尬。
      周五下午,放学的铃声如同赦令般响起。
      江熠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开始收拾书包,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想要逃离的仓促。他不想再经历那段沉默如同实质、每一步都踩在心脏上的归途。
      陈赫言看着他近乎仓惶的动作,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寂灭了。他收拾自己东西的速度不自觉地放得更慢,像是在刻意拉长这最后的、同处一室的、煎熬的时光。
      就在江熠拉上书包拉链,准备起身的瞬间,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尤其是让江熠感到愕然的身影。
      是段叔。
      仔细算来,自从与陈赫言、林可他们熟悉起来,习惯了偶尔同行、偶尔参与集体活动后,江熠已经很久没有特意让段叔来学校接他了。他似乎正在一点点学着融入普通的校园生活,尽管步伐缓慢而笨拙。也因此,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亲眼见到这位如同亲人般的老管家了。
      他穿着一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灰色中山装,银白的鬓角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而稳重的笑容。他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立刻在教室里激起了细微的涟漪,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小熠,赫言。"段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正好在附近,顺路过来接你们。"
      江熠拉链拉到一半的动作猛地顿住,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毫无掩饰的错愕,其中还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为许久未见而产生的细微生疏感。段叔极少在他没有提前告知的情况下来学校,更从未……如此明确地同时邀请陈赫言。
      陈赫言也明显怔住了,随即迅速站起身,姿态恭敬地微微躬身:"段叔。"
      "走吧。"段叔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江熠过于苍白且紧绷的脸上短暂停留,又掠过陈赫言眉宇间那无法掩饰的倦怠与黯淡,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与不易察觉的心疼。他什么也没多问,只是温和地示意。
      一行人沉默地走出教学楼。夕阳将三个人的影子在身后拉得细长,扭曲变形。江熠抿着唇,沉默地走在最前面,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陈赫言落后他半步,保持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距离。段叔则不紧不慢地走在两人身侧,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校门口的路边,并非江熠平时常坐的那辆黑色轿车,而是停着一辆线条冷硬、通体哑光白色的奔驰G级越野车。它像一头沉默而极具力量的白色巨兽,与周遭的普通车辆格格不入,引来了不少学生侧目。这辆车是江熠名下的资产之一,性能强悍,防护等级极高,符合他年轻却已掌舵庞大家业的身份,也透露出他内心需要的、一种坚实壁垒般的安全感。
      段叔熟练地拉开后座车门。江熠没有任何犹豫,率先弯腰坐了进去,将自己隐没在车厢深色的阴影里。陈赫言脚步微顿,看了段叔一眼,在段叔温和的示意下,才沉默地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内空间宽敞,真皮座椅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只有高级香氛系统运作的微弱声响。段叔坐进驾驶位,平稳地启动车辆。巨大的车身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稳得如同行驶在冰面上。
      段叔没有打开音乐,也没有试图挑起话题。他只是专注地开着车,目光平稳地注视着前方。后视镜里,他能看到江熠偏头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侧脸线条紧绷,如同冰冷的雕塑。也能看到副驾驶上,陈赫言微微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交握的、指节有些发白的手上。
      一种沉重而黏稠的寂静,在车厢内弥漫开来。
      段叔透过后视镜,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后座那个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少年,又瞥了一眼身旁这个沉默隐忍的年轻人,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轻轻转动方向盘,白色越野车向着别墅区的方向,平稳驶去。
      三人就这样各怀心事,沉默地走到了那片戒备森严、环境清幽的别墅区门口。熟悉的岗亭,熟悉的林荫道。江熠下意识地就要走向自己那栋如同冰冷展览馆般、最为宏伟也最为孤寂的大平层。
      "小熠,"段叔却再次叫住了他,脸上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近乎促狭的笑意,他抬起手,指向了与江熠家仅一墙之隔、那栋外观相对小巧精致、带着明显新古典主义风格、此刻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静谧的别墅,"赫言的家,在这里。"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江熠的脚步像是被瞬间钉死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机械地转过头,先是茫然地看向段叔,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失败后,他的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巨大的震惊,猛地投向了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陈赫言,最后,死死地、几乎要将那栋房子看穿一般,钉在了那扇紧闭的、与他家卧室窗户遥遥相对的雕花铁门上。
      隔壁?!
      陈赫言......就住在......他的隔壁?!
      那个他无数次在深夜无法入眠时,站在落地窗前凝望,以为空置、只在某些深夜会亮起一抹温暖却陌生灯光的房子......竟然是陈赫言的家?!
      这怎么可能?他是什么时候搬来的?为什么他从来不知道?为什么......陈赫言从来没有提起过?那些"顺路",那些"巧合",那些清晨的等候和雨夜的同行......
      海啸般的信息量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认知,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丧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只能像个傻瓜一样愕然地僵在原地,琥珀色的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剧烈收缩,里面清晰地倒映着那栋近在咫尺的房子,以及陈赫言那道沉默而带着些许紧张的身影。
      陈赫言迎着他几乎要实质化的震惊目光,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解释,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融化成了一个带着深深无奈与歉意的、极浅极淡的笑容。他轻轻点了点头,用一种近乎郑重的姿态,确认了这个石破天惊的事实。
      "看来赫言是想给你个惊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段叔看着江熠这副罕见的、完全失去冷静的模样,笑了笑,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洞悉一切的了然,"他回国前就特意托人买下了这里。我想着,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住得近互相也能有个照应,是好事,也就没急着告诉你。"
      互相照应......
      惊喜......
      江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剧烈的悸动伴随着酸涩的闷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想起无数次雨夜,陈赫言执意将他送到门口,肩头湿透;想起每个清晨,他总能"恰好"在校门口遇到对方,手里拿着温热的早餐;想起那段他曾经以为只是"顺路"的同行......原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所有的"恰好",都是某个人精心的"预谋";所有的"顺路",都是某个人沉默而固执的守护。
      这个认知,像一道撕裂厚重云层的炽烈阳光,瞬间将他心中因那条匿名信息而积聚的、厚重的怀疑阴霾,照射得千疮百孔,无所遁形。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火山喷发般涌上心头——有被隐瞒的、细微的恼怒,有得知真相后巨大的震动,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同暖流决堤般汹涌而至的、巨大的悸动,和......无法抑制的、密密麻麻的心疼。
      他为了靠近自己,为了这所谓的"互相照应",竟然默默做到了这一步?
      那条冰冷恶毒的匿名信息,在这一刻,在这份沉甸甸的、近乎笨拙的真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卑劣。
      回到空旷冰冷、寂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家,江熠第一次没有感到往常那种蚀骨的孤独和寒意。他的整个思绪、全部感官,都被"陈赫言就住在隔壁"这个爆炸性的事实完全占据。墙的那一边,此刻正亮着温暖的、实实在在的灯光,那个人,就在离他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他瘫坐在书房宽大的皮质座椅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打开电脑处理那些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海外邮件。窗外,夜色如墨般浸染开来,隔壁窗户透出的暖黄灯光,像黑暗中唯一坚定的星辰,固执地照亮了他冰封世界的一角。
      段叔端着一杯温好的牛奶,轻轻推门进来,放在他手边。
      "小熠,"段叔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温和,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引导,"你和赫言......这几天,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江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盯着杯中袅袅升起、逐渐消散的热气,没有立刻回答。
      段叔在他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目光慈爱而包容,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山:"我看着你们从小不点长到现在,赫言那孩子对你怎么样,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这次回来,顶着不小的压力,也......很不容易。有些事,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眼睛看到的,未必是全部。"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轻轻叩开了江熠紧闭了数日的心门。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星辰都仿佛变换了位置,久到杯中的牛奶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墙上那座古董挂钟秒针走动的、规律的滴答声,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然后拿起桌上的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解锁屏幕,动作迟缓地点开那条他反复看了无数遍、几乎能倒背如流、却从未敢让第二个人知晓的短信,然后将屏幕转向了段叔。
      段叔疑惑地接过手机,当他苍老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目光触及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文字时,脸上的温和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前所未有的凝重所取代。他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凸出,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地看向江熠: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谁发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紧绷和怒意。
      "几天前,放学路上。匿名号码,我试过追踪,对方用了海外服务器多层跳转,查不到源头。"江熠的声音低哑干涩,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颤抖,"段叔......那场火......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关于陈家......他们......"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口。那是他心底最深、最不敢触碰的禁区。
      段叔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机,缓缓站起身,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夜色,背影显得异常沉重,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巨石。过了许久,久到江熠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用一种异常沉缓、仿佛每个字都经过千钧重量的语气开口:
      "小熠,那场火......官方最终的调查结论,是意外。"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一点,毋庸置疑。而我,可以用我这条老命向你担保,赫言,以及他背后的整个陈家,与那场火灾,绝无半点关系!"
      他转过身,目光沉静如古井,却又带着磐石般的坚定,牢牢锁住江熠:"老爷和陈老爷,虽然在商场上是对手,常有争执,但私下里,是几十年的老交情,彼此知根知底,互相敬重。陈家......或许在商业手段上有所取舍,但伤天害理、杀人放火这种事,他们绝不屑于做,也绝不可能做!"
      "那为什么......"江熠忍不住想问,为什么火灾发生后,陈家旗下的"擎渊集团"能那么迅速地接手了"城东新城"那个原本属于江家"云海集团"的核心项目?为什么陈赫言对那段时间的事情,总是讳莫如深,避而不谈?
      "商业上的事情,盘根错节,很多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段叔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深沉而复杂,"'擎渊'接手项目,是多方势力博弈、平衡的结果,其中牵扯甚广,并非简单的趁火打劫。至于赫言当年突然出国......"他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那孩子,或许有他不得不离开的、难以言说的苦衷。"
      他走回到江熠面前,双手用力地按在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上,目光如同最可靠的锚点,试图稳住这艘在风浪中飘摇的小船:"小熠,信任一个人,有时候需要抛开所有看似合理的猜疑链,闭上眼睛,摒除杂念,去问问你自己这里——"他抬手,轻轻点了点江熠左胸心脏的位置,"你的心,它告诉你什么?"
      你的心......告诉你什么?
      江熠依言闭上眼,将所有的嘈杂和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的,是陈赫言看着他时,那双桃花眼里永远盛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是他在篮球场上,于喧嚣人群中下意识回望寻找他时的专注;是他在滂沱大雨中,固执地将伞倾向他,自己半边身子湿透却浑然不觉的坚持;是他在天台上,迎着风,用沙哑的声音说出"我会等"时的认真与沉重;还有......还有此刻,他就住在自己隔壁这个如同烙印般的事实。
      他的心,在抛开所有理性分析、所有外界干扰后,给出的答案清晰而坚定:相信他。
      一直以来的挣扎、痛苦、自我怀疑和冰冷的恐惧,在这一刻,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宣泄口。他靠在椅背上,不再强撑,将收到信息后这几天的煎熬、每一个细微的怀疑、每一次下意识的躲避带来的后悔,以及刚才得知陈赫言住在隔壁后那巨大的震撼与无法言喻的心疼,全部毫无保留地倾吐了出来。段叔静静地听着,像一个最忠实的听众和最可靠的港湾,不时递上温热的茶水,或者用那双布满老茧却温暖的手,轻轻拍抚他的后背,给予无声的支持。
      这个漫长而深入的夜话,直到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才渐渐步入尾声。江熠感觉压在心口那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巨石,似乎被段叔和他自己的心,合力撬开了一道缝隙,虽然谜团依旧笼罩,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他重新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和继续向前走的、微弱的勇气。
      第二天是周六。清晨,空气中还带着一夜秋雨的湿润凉意,段叔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篮,里面装着刚出炉的点心和一些滋补的汤品,敲响了隔壁别墅那扇雕花的铁门。
      陈赫言很快前来应门,他看到门外的段叔,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立刻侧身将他请进屋内。他的脸色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显然昨夜也未曾安眠。
      "段叔,您怎么这么早过来了?快请进。"
      "给你们送点吃的,年轻人总是不懂得照顾自己。"段叔笑着将食篮递过去,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客厅。房子的装修极具现代感,品味不俗,但同样弥漫着一种缺乏人气的冷清,与江熠那边如出一辙。
      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段叔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了主题,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赫言,小熠他......前几天,收到了一条来历不明的信息。"段叔看着陈赫言,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重量。
      陈赫言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是关于我的?"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段叔点了点头,将那条信息的内容,以及这条信息给江熠带来的巨大冲击和这几日近乎自虐般的痛苦挣扎,选择性地、用尽量不刺激到陈赫言的方式,告诉了他。他刻意略去了江熠那些伤人的细节,重点描述了那孩子内心的煎熬与恐惧。
      "......那孩子,外表看起来比谁都坚强冷硬,可心里比谁都重情,也......比谁都害怕再次被背叛,被抛弃。"段叔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叹息,"那条信息,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在了他旧伤未愈的心口上。"
      陈赫言一直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让人完全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段叔能清晰地看到他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拳头,和他那因为极力压抑情绪而绷得如同石头般坚硬的肩膀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陈赫言才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蚀骨的心疼,以及一种冰冷到极致、仿佛要将一切都冻结的毁灭性杀意。
      "我知道了,段叔。"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谢谢您告诉我这些。请您......暂时不要告诉阿熠,我知道了这件事。"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可以望见江熠家卧室窗户的落地窗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种孤狼般的狠戾。他凝视着那扇或许还拉着窗帘的窗户,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墙壁,将那些躲在暗处窥伺、胆敢伤害他珍宝的臭虫们碎尸万段。
      "有些躲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是时候彻底清理一下了。"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却透着令人骨髓都发冷的寒意,"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段叔看着陈赫言身上瞬间爆发出的、与他平日温和形象截然相反的强大气场和那种上位者的决断,心中微微一惊,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欣慰和放下心来的踏实感。他果然没有看错人,这个年轻人,拥有足够的能力和决心去守护他想守护的一切。
      "有什么需要我这边配合的吗?"段叔问道。
      陈赫言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眼底那抹寒意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川,未曾消融半分:"暂时不用,段叔。请您像往常一样,照顾好阿熠的日常起居就好,别让他察觉异常。其他的......交给我来处理。"
      他没有明说他的"计划"是什么,但段叔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绝不仅仅是商业上的打压,而将是更为彻底、更为迅猛的雷霆手段。
      日常下的暗流与深藏的伏笔。
      接下来的几天,表面上看,生活似乎又恢复了某种程度的"正常"。
      江熠和陈赫言之间,那堵无形的冰墙依旧存在。但江熠的态度,在经历了与段叔那场触及灵魂的夜谈后,发生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微妙的变化。他不再像一只受惊的刺猬,对陈赫言的所有举动都报以尖锐的排斥。偶尔,在陈赫言将补充了更优解法的笔记轻轻推过来时,他会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一下头;在陈赫言低声提醒他注意听讲时,他也不会再像被冒犯般立刻别开脸。
      他在尝试着,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拆除自己筑起的高墙,重新建立那被意外中断的信任桥梁。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充满了不确定和自我怀疑,但至少,他迈出了第一步。
      陈赫言何其敏锐,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这种细微的松动。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依旧恪守着那条被划定的界限,言行举止谨慎得令人心疼。但他眼神深处那抹因被拒绝而染上的黯淡,似乎被这微弱的光亮驱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温柔与守护。
      周一的语文课上,苏颜老师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雅旗袍,裙摆绣着淡淡的墨竹,正在讲解一篇关于家国情怀的古文。她的声音依旧温柔悦耳,目光在扫过全班时,落在江熠身上的时间,似乎总比其他人要长上那么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
      下课后,她再次袅袅走到江熠座位旁,语气温和得近乎小心翼翼:
      "江熠,征文准备得还顺利吗?看你最近气色还是不太好,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跟老师说说,或许我能帮上忙。"
      她的关心无微不至,完全符合一个尽职尽责、关爱学生的良师形象。
      然而,就在她拿着教案转身离开的瞬间,江熠却无意中瞥见她垂在身侧、握着教案边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甚至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激烈翻涌的情绪。
      这个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细节,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江熠的心,让他心中微微一动,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感。
      午休时分,几人正聚在一起吃饭,活泼的林可拿着手机刷着新闻,忽然惊讶地低呼一声:"我的天!你们快看财经新闻!那个......那个老是跟我们熠哥的'云海'和赫言家的‘擎渊’过不去、抢了我们好几个项目的'鼎鑫实业',出大事了!"
      她的话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鼎鑫?他不是当时有欲望要与江家(云海)与陈家(擎渊)竞争的那个公司吗?!"孟晚舟闻言,立刻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手指飞快地滑动屏幕,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这家公司背景很深,老板据说极其神秘,只知道姓苏,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没人清楚,行事风格狠辣,而且......好像跟我们学校苏老师同姓?只是巧合吗?"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继续道,"新闻上说,他们今天一开盘股价就直接跌停,据说是被匿名举报了多年的财务造假和非法交易,现在税务、工商、甚至经侦部门都联合上门了,好几个核心高管凌晨就被直接从家里带走了!这出手......也太快太狠了!"
      秦翰凑过来看着新闻,咂舌道:"卧槽!这是得罪哪路神仙了?一夜之间就要垮台啊?真是活该!让他们以前老是给我们'云海'‘擎渊’使绊子!真是讨厌死了,怎么现在又不行了?真是孬种!"
      上官晴也凑过来看了看,秀眉微蹙:"确实不寻常。这种规模的公司,就算被调查,通常也会有个过程,这么雷霆万钧的手段......倒像是被人抓住了致命把柄,往死里整。"
      他们的讨论声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最后一排。
      陈赫言仿佛置身事外,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一本外文原著,连翻书的节奏都没有丝毫改变,平静得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只有坐在他旁边的江熠,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敏锐,似乎感觉到在孟晚舟提到"鼎鑫"和"苏"姓时,陈赫言周身的气息几不可察地冷凝了一瞬,那是一种极其短暂、却无比真实的、仿佛寒流掠过的气息。虽然他翻书的动作依旧流畅,但江熠就是能感觉到,那一瞬间的不同。
      是......巧合吗?
      还是......
      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念头,悄然在江熠心底滋生。
      放学时分,天空再次不负众望地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带着刺骨的寒意。这一次,没等段叔再次"恰好顺路",陈赫言已经撑开了那把熟悉的黑色长柄伞,无比自然地走到了江熠身边,为他挡住了漫天飘洒的雨丝。
      两人并肩走在伞下。沉默依旧是主旋律,但那种令人心脏揪紧的、近乎绝望的僵硬感,似乎被这绵绵秋雨冲刷得淡去了不少。雨水敲击伞面的声音,成了此刻唯一的伴奏。
      走到那个熟悉的分岔路口,江熠停下了脚步。细密的雨丝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中飞舞,像是无数闪烁的金粉。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抬起了头,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迎上了陈赫言的目光。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眸里,不再是一片冰封的戒备和疏离,而是盛满了复杂的、混合着未尽歉意、深深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微弱的依赖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唇瓣微动,似乎有太多的话想要问出口。想为这几日冰冷的伤害道歉,想问他住在隔壁为何隐瞒,想问他是否与"鼎鑫"的骤然倾覆有关,想问他......究竟还隐瞒了多少事情。
      但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了许久,最终,只化作一句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的低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融入了潮湿冰凉的空气中:
      "......谢谢你的伞。"
      说完,不等陈赫言回应,他便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走进了自家那扇沉重的、象征着隔离与孤独的大门。然而,这一次,他的脚步虽然依旧匆忙,背影却不再是以往那种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决绝的孤寂,反而透出了一丝......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慌乱,与一丝微弱的、名为"期待"的星火。
      陈赫言撑着伞,独自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冰凉的雨水顺着伞沿滴滴答答地落下,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转瞬即逝的水花。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凝视着腕间那根金色的、绣着清晰"熠"字的平安绳,在朦胧的雨夜和昏黄的光线下,那抹金色显得格外温暖而耀眼。
      良久,他的唇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仿佛冰雪初融般的弧度。
      那笑容里,有如释重负的轻微叹息,有深刻入骨的心疼,有失而复得的珍视,更有一种面对即将到来的、更猛烈风雨时,必将倾尽所有、牢牢将想要守护的人护于羽翼之下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决心。
      夜色渐深,雨声渐密。城市的霓虹在湿润的空气中晕染开一片模糊而扭曲的光影,仿佛预示着平静表象之下,那正在加速涌动、即将破水而出的巨大暗流。而某些被时光和阴谋精心掩埋的真相,也必将在这越来越急、越来越冷的雨夜之后,被迫逐渐浮出冰冷的水面,暴露在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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