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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ring flow.9
化妆间内最后一点喧嚣也散去了,只剩下玫瑰的馥郁与卸妆液清冽的气味交织。陈悠小心翼翼地将那束盛放着无声承诺与滚烫心事的朱红色玫瑰,安置在化妆台一个不易被碰触的角落,如同安放一个易碎的梦境。她确保每一片丝绒般的花瓣都得到妥帖的庇护,这才转过身,望向依旧静立原处、目光如同静谧港湾般始终追随着她的许南山。
她唇角弯起一个带着演出后疲惫痕迹,却又难掩灵动弹性的笑容,语气自然地提议,仿佛这只是最寻常不过的邀约:“许先生,吃夜宵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自己心底先微微一动,像是平静湖面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她并非不懂这邀请背后的暧昧,只是,这烟火人间的邀约,似乎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拉近那看似遥不可及的距离。
许南山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怔忡。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推眼镜的动作——然而鼻梁上空空如也,今天他并未佩戴那副惯常用来隔绝视线的金丝边框——这个略带点无措的小动作,让他瞬间少了几分商界精英的疏离,多了几分真实的人间气。他神色略显认真地回答,像是在陈述一个严谨的事实:“之前……遵循医嘱和习惯,确实很少在这个时间点摄入食物。”他略微停顿,似乎在检索过往那些规律到近乎刻板的生活轨迹,随即,目光落在她那双映着灯光、带着明确期待的眼睛上,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尝试踏入未知领域的温和,“不过,既然是你邀请……可以试试。”
陈悠眼底的笑意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一圈圈加深。她不再多言,重新坐回那面环绕着明亮灯泡的镜子前,拿起浸透了温和卸妆液的棉片,开始仔细地、一寸寸地擦拭掉脸上残余的舞台痕迹。厚重的油彩,假睫毛,浓烈的眼影……这些构成“洛神”的符号被逐一剥离,如同褪下一层华丽的躯壳,逐渐露出她原本清透光洁的肌肤,那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带着舞者特有的细腻与苍白的底色,此刻在灯光下,仿佛剥开璞玉,显露出内里温润而真实的光华。
她动作利落地解开脑后盘得紧紧、几乎纹丝不乱的发髻,黑色的发网被取下,瞬间,浓密如海藻般的长发披散下来,带着被束缚已久的微微卷曲,如同黑色的瀑布,拂过她纤细的肩颈,带来一丝痒意。她只用手指随意地梳理了几下,便站起身,对着镜中映出的、那个一直耐心等待、身影沉静的男人说道:“等我一下,我去换掉这身‘战袍’。”
她抱着自己那装着常服的简单背包,脚步轻快地走向里面用简易隔板搭出的更衣间。关门前,她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探出半个身子,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近乎恶作剧般的笑意,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他依旧正对着更衣间方向的视线,补充道:“对了,许先生,您……要不要也绅士地转过去一下?” 她的语气轻快,带着点戏谑,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他挺拔的身影。
“……” 许南山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整个人明显顿了一下,像是精密仪器遭遇了计划外的指令。随即,一抹极其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窘迫”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从他线条优美的脖颈蔓延而上,掠过形状漂亮的耳廓,最终占领了他向来冷静自持、仿佛永远不会为外物所动的脸颊。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猛地转过了身,将一個略显僵直的背影留给了更衣间的方向,那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少年般的慌乱。
陈悠盯着他几乎红透的、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耳廓,以及那明显紧绷着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在轻轻合上门板的那一刻,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如同被捂住的、清脆的银铃,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脸上的狡黠笑容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恍惚的柔软,以及一丝迅速掠过眼底的、连她自己都想立刻压下的刺痛。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过粗糙的木门板,目光仿佛能穿透这层薄薄的障碍,看到外面那个因为她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就方寸大乱的男人。这与他在谈判桌上、在觥筹交错间那种运筹帷幄、冷静疏离的形象,形成了多么巨大而迷人的反差。而这种反差,偏偏只在她面前,毫无防备地展现。
‘不要看,不要想,陈悠,’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提醒,‘心动是危险的奢侈品,你早已失去拥有的资格。’ 那抽屉深处,带着裂痕的合照,如同一个无声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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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陈悠换上一身柔软的棉质连衣裙,重新清清爽爽地出现在许南山面前时,他已经恢复了惯常的镇定,只是耳根处那抹未完全褪去的淡红,如同晚霞的余烬,悄悄泄露了方才内心那片战场经历的短暂波澜。
“走吧,‘投资人’先生,”陈悠心情颇好地拿起自己的包,又格外珍重地抱起那束玫瑰,仿佛它是某种具有魔力的信物,率先朝剧院后门走去,“带你去体验一下我们舞者演出后的‘传统保留项目’——用最市井的烟火气,安抚最疲惫的灵魂。”
宵夜的地点,是距离剧院不远的一条巷弄,与方才那个流光溢彩、衣香鬓影的世界截然不同。这里是城市的B面,充满了粗粝、喧嚣而蓬勃的生命力。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料热烈奔放的气息:炭火炙烤肉串的焦香、蒜蓉与辣椒在热油中爆开的辛烈、炒锅里翻腾的镬气、以及油脂本身带来的丰腴满足感……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活色生香、充满原始欲望的市井画卷。灯火通明的摊贩沿街排开,简易的桌椅板凳占据了半边巷道,人声鼎沸,划拳声、谈笑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哟!我们光芒万丈的首席小姐终于携‘家属’大驾光临啦!” 早已占据了一张小方桌的程鸢眼尖,立刻挥舞着手里的一次性筷子,声音洪亮地起哄。刘双和其他几个团里关系亲近的伙伴也都在,油腻的桌面上已经摆上了几盘油光锃亮的烤串、一大碟冒着腾腾热气的炒河粉,以及几瓶冒着冷气的冰镇啤酒。
程鸢热情地起身,几乎是半推半拉地把有些迟疑的许南山和陈悠按在了塑料凳子上。“许总,”她故意凑近,脸上堆满了看好戏的笑容,“这……地方,您这身份,吃得惯吗?可别委屈了您的胃。”
许南山环顾了一下这嘈杂、凌乱却充满了鲜活生命力的环境,他的目光掠过桌上那色泽诱人、散发着霸道香气的食物,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最终,视线落回到身旁陈悠那带着期待和一点点小得意、仿佛在展示自己秘密宝藏的脸上。他微微颔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纵容的温和:“可以,试试看。” 他似乎想努力融入这个与他日常格格不入的世界,为了她。
他这份既来之则安之的坦然,反而让准备看他窘迫或嫌弃神态的程鸢等人有些意外,随即爆发出一阵更热烈的、带着善意的笑声。气氛很快活络起来,大家纷纷举起倒满了金黄色酒液的玻璃杯,喧闹着:
“来,许总,第一杯,必须庆祝我们悠悠今晚封神般的演出!干了啊!”
“许总,这一杯,感谢您慧眼识珠,对我们首席的‘大力投资’!我敬您!”
“许总,相见就是缘分,走一个!”
酒杯一次次被满上,冰凉的啤酒泛着白色的泡沫。许南山起初只是出于礼貌,极为克制地浅尝辄止,唇瓣沾湿即离。但在周围这群年轻人热情如火、带着善意的、不容拒绝的起哄下,加之他本人似乎也确实想打破某种壁垒,真正融入她所在的这个世界,便也逐渐放开了些许,饮下的分量明显多了起来。
陈悠起初并未在意,沉浸在演出成功的松弛与朋友相聚的欢快中。直到她不经意间转头,注意到许南山端起酒杯的手指似乎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而他原本白皙的脸颊,也泛起了不同寻常的、明显的红晕,那红色甚至蔓延到了眼尾,让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她心中猛地一紧,一个被她刻意忽略的念头浮上水面——他提过的心脏手术,术后需要漫长而谨慎的调养,忌烟酒,避劳累。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覆上他正要再次端起那杯满溢啤酒的手腕。触手一片异常的微烫,那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让她心头一跳。
“诶,”她微微蹙起眉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的关切,压过了周围的喧闹,“许南山,你能喝这么多吗?” 她敢用自己所有的奖金打赌,以许南山过去那种规律到近乎严苛的生活习惯和那颗需要小心翼翼呵护的心脏,他绝不是善于饮酒、甚至是被允许豪饮的人。手术才过去一年,那些必要的商业应酬或许无法完全避免,但真正了解他身体状况的人,绝不会、也不该如此毫无顾忌地劝酒。一丝细微的、混合着心疼与不悦的情绪,像小针一样刺了她一下。
许南山转过头来看她。因为未戴眼镜,那双深邃的眼睛毫无阻隔地暴露在她眼前,此刻因酒意而蒙上了一层氤氲的、迷离的水光,少了几分平日的沉稳冷静,却意外地多了几分直白的、近乎原始的锋利感,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故作镇定的外壳,直抵内心。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微动了动,像缺氧的鱼,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清晰的音节。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有些用力地、近乎粗鲁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仿佛在与一阵汹涌袭来的晕眩感抗争。
紧接着,就在陈悠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他整个人的重心一歪,头直接靠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
“诶,许南山…”
那颗沉重的、带着滚烫温度的头颅就这样毫无预警地枕了上来,隔着薄薄的棉质衣料,那过高的体温和有些沉重、带着酒气的呼吸,清晰地传递到她的颈侧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就那样安静地靠着,一动不动了,仿佛找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栖息地,瞬间卸下了所有防备,甚至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满足似的喟叹。
陈悠的心跳骤然失控。她伸手,指尖微凉,轻轻拍了拍许南山滚烫的脸颊,试图唤回他一丝清明:“你还清醒着么?自己可以走路吗?”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焦急。
许南山没有回答,只是在她肩上蹭了蹭,像一个寻求温暖的孩子,呼吸愈发沉缓。
桌上瞬间安静了一秒,所有的说笑戛然而止。
刘双撑着下巴,看着眼前这超出预期的一幕,了然地笑了笑,语气带着点看透一切的无奈和淡淡的羡慕:“得,问也白问。看这架势,是真不行了,酒量比我们悠悠估计还浅。”
“他不能喝这么多的。”陈悠的语气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刚才劝酒行为的轻微责备,目光扫过程鸢,最终落回肩头这个“巨大负担”上。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油然而生,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他如此全然依赖所带来的心悸。
她再次尝试,轻轻拍了拍他滚烫的脸颊,声音放得更柔,带着诱哄的意味:“许南山?喂,你怎么样?听得见我说话吗?”
靠在她肩上的人毫无反应,呼吸均匀而深沉,仿佛已经彻底被酒精俘获,陷入了无知无觉的昏沉睡眠。那副全然依赖、毫无防备的脆弱模样,与平日那个一丝不苟、仿佛能掌控一切的许总判若两人。这种极致的反差,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陈悠的心脏,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不要心软,陈悠,’ 心底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负担不起的依赖,最终只会是更深的伤口。’ 可肩上真实的重量和温度,却让那警告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陈悠叹了口气,将那束玫瑰小心地放在相对干净的桌角,将目光投向刚才灌酒最起劲、此刻正眨巴着眼睛看好戏的程鸢,眼神里带着明确的“求救”信号:“你,别光看着,过来帮忙扶一下。我一个人不行。”
程鸢脸上立刻堆起暧昧至极的笑容,连连摆手,故意压低声音,却足以让周围人都听见:“别别别,悠悠,这我当电灯泡多不合适啊!这千载难逢的、美人救英雄……不对,是英雄‘投怀送抱’的机会,当然得留给你们独处啊!促进感情交流嘛!”
“别瞎说!”陈悠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脸上也有些发热,但语气很坚决,试图用强势掩盖内心的兵荒马乱,“电什么灯泡!他这是酒精中毒的前兆吗?你赶紧的,我一个人怎么把他这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弄回去?难不成真让他睡在这油腻腻的马路边上啊?” 她无法想象,这个平日里连衬衫纽扣都要扣到最上面一颗的男人,毫无形象地醉卧街头的画面。
最终,在陈悠的“威逼”和刘双“好啦别闹了”的帮腔下,程鸢才笑嘻嘻地、不情不愿地过来,帮着陈悠一起,一左一右,将醉得不省人事的许南山从塑料凳上架了起来。男人的大部分重量都不可避免地压在了陈悠这边,她咬紧牙关,纤细的身体承受着他沉甸甸的份量,感受着他胸腔里那颗心脏,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沉稳而有力的、却是因为醉酒而加速的搏动。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是无奈,是担忧,是身体上的吃力,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不敢承认的、隐秘而汹涌的悸动。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毫无保留的重量,都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强势地侵入她努力维持的边界。
陈悠稳了稳心神,对程鸢说:“我包里有车钥匙,帮我开一下车门。”
程鸢摸出钥匙,却眨了眨眼,提醒道:“你也喝酒了诶,虽然没他多,但也是酒啊,怎么开车?酒驾啊姐姐!”
陈悠一愣,随即懊恼地闭了闭眼。‘看,陈悠,’心底那个声音带着嘲讽响起,‘现实总是这么扫兴,提醒你冲动和心动的代价。’ 她居然忘了这一茬儿。酒精,混乱,以及这个让她方寸大乱的男人。
陈悠,不应该对许南山动心的。那抽屉里的裂痕,不仅仅是玻璃的,更是她心底一道从未真正愈合的旧伤。每一次靠近温暖,都仿佛能听到冰层碎裂的声响,预示着可能的再次坠落。
夜色深沉,街边的霓虹灯牌闪烁着迷离的光晕,映照着他们三人略显狼狈的身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这个夜晚,似乎注定无法轻易收场。而那颗在玫瑰与烟火中早已动摇的心,又该何去何从?她只知道,此刻,肩上这份沉甸甸的、带着酒意的温暖,让她无法轻易推开,也无法冷静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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