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给回忆

　　“所以啊，今天先带你出来转一转。”
　　像是早就盘算好这一出，江烁带着自然而然的热情，让人没法拒绝这份随口一提的邀约。
　　叶寒跟在江烁旁边慢慢走着，街边两排老槐树的叶子都落光了。路边零零星星开着几家小店，五金铺的卷闸门拉了一半，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铁丝和扳手；杂货铺门口堆着像小山似的橘子，老板娘正坐在小马扎上低头择菜，看见他们走过，抬头笑了笑。
　　江烁的声音混着风声飘过来：“这些槐树可有年头了，我小时候它们就这样，听我奶奶说，她嫁过来时就有这排树了。”他伸手虚虚拍了拍身旁最粗的那棵，树皮凉凉的，“这条街以前可热闹了，早市能从街头挤到街尾，现在虽然淡了，老铺子还留着不少。”
　　说着就拐进街角的一家书店。推开木门时“吱呀”响了一声，迎面扑来旧书特有的油墨味儿，还混着点淡淡的樟脑丸味儿。书架从地上一直顶到天花板，塞满了书，连过道都只够一个人侧着身子过。
　　阳光透过蒙着层薄灰的玻璃窗斜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里面飘着细小的灰尘。江烁往里走，回头冲叶寒抬了抬下巴：“这儿有很多绝版的老书，慢慢翻，能淘着好东西。”
　　从书店出来，隔壁就是家文具店。收银台后面坐着个戴眼镜的老太太，正低头用红绳串钥匙扣，看见他们进来，微微抬起头说：“随便看，新款的钢笔在最里面的架子上。”
　　江烁拿起一个印着一只蜷缩在树枝上的橘猫图案的书签，转身递给叶寒：“你看这个，像不像在学校德馨楼常待着的那只老猫？每次路过都见它蜷在椅子上晒太阳。”
　　叶寒接过书签，手指碰到凉凉的木头表面，目光落在那团成毛球的橘猫图案上，猫爪子旁边还绕着几片细叶子的纹路，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轻声说：“挺好看的。”
　　这是今天从面馆出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江烁没料到他会接话，接着就笑开了：“是吧？我上次来就瞧见了，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叶寒捏着书签的手指紧了紧。他其实不太习惯被人这么直白地惦记着，可心里那点不自在的感觉却轻了不少。
　　老太太串完手里的钥匙扣，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慢悠悠开口：“那书签是姑娘自己做的，用的就是外面老槐树上的叶子，晾干了压成的。”
　　江烁“哦”了一声，转头冲叶寒眨眨眼：“那更有意义了，算咱们今天逛这条街的纪念。”
　　叶寒没应声。
　　从文具店出来，江烁指着前面一个路口：“往前拐有个老照相馆，橱窗里还摆着几十年前的黑白照片，去看看？”
　　叶寒自是点头答应。
　　江烁停在橱窗前，手指点了点一张泛黄的集体照：“你看这背景里的树，是不是和外面的老槐树特别像？老板说有些是老照片，有些是按老办法新拍的仿旧款，真假混着摆，故意让人分不清是哪年的。”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叶寒，眼里闪着点促狭：“不过不管新的旧的，这树的样子倒是几十年没变，像个老古董似的守着这条街。”
　　叶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推开门走进来。店里光线有点暗，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正戴着老花镜修一台老式相机，看见他们进来，抬了抬下巴说：“随便看，别碰展柜里的老相机就行。”
　　江烁指着墙上挂着的大照片：“这些都是附近老街坊的照片，有的人从婴儿照一直拍到儿孙满堂。”他转头看向叶寒，“你说，等咱们老了，会不会也有人把现在的照片摆进这种照相馆里？”
　　叶寒愣了一下。他很少想这么远的事，更没想过“老了”的场景里会有具体的人。他望着墙上那张祖孙三代的合影，照片里的人笑得眉眼弯弯，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发紧，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江烁也没追问，只是拿起展台上一个老式拍立得：“要不要拍一张？就当跟这老街留个影。”
　　叶寒没立刻点头。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脚边，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照片。从小到大，除了必须拍的证件照，几乎没主动拍过照。寄宿学校拍集体照时，他也总缩在角落里。
　　“不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没什么必要。”
　　江烁“哦”了一声，放下拍立得时，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两秒，没再坚持：“也行，下次有机会再说。”
　　从照相馆出来，天慢慢暗下来了。想着也逛得差不多了，江烁看了眼手机：“该往回走了。”
　　叶寒跟在他身后，踩着地上的树影往前走。他忽然问：“你外婆家……远吗？”
　　江烁脚步顿了顿，转头看他：“不远，坐高铁俩小时就到。怎么了？”
　　“没什么。”叶寒低下头，“就是觉得……这条街挺好的。”
　　江烁笑起来，脚步放慢了些，跟他并排走着：“等我从外婆家回来，再带你去吃街角那家糖糕。”
　　叶寒没应声，只是口袋里的手，把那张书签攥得更紧了些。
　　江烁看了眼表：“食堂这会儿估计只剩冷菜了，前面巷口有家馄饨摊，去垫垫？”
　　叶寒没反对。刚从照相馆出来时还不觉得，这会儿晚风吹着凉意钻进衣领，倒真生出几分饿意。
　　原先这儿还空荡荡的，到傍晚就支起了好几家摊子。叶寒挨着江烁在小马扎上坐下。
　　“学校食堂寒假就开俩小时？”江烁忽然问，手里转着双竹筷。
　　叶寒“嗯”了一声：“早上十点到十二点，下午四点到六点。”
　　他还在搅拌等着放凉，看见江烁已经埋头吃了起来，嘴角沾了点汤汁，像只没顾上舔嘴的猫。
　　“小心烫。”叶寒下意识开口，说完自己先愣了愣。这种带着叮嘱的话，平时他很少会说出口。
　　江烁抬眼看他，嘴里还含着馄饨，含糊地“唔”了一声，眼睛却弯成了月牙。
　　叶寒低头舀了勺汤，鲜得恰到好处。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江烁总爱往这些老地方跑。比起食堂一层不变的味道，这种带着烟火气的热乎，更像实实在在“过日子”的滋味。
　　吃完馄饨，江烁开车送他回校。黑色
　　车在校门口停下时，叶寒解开安全带，手搭在门把上顿了顿，终是没说什么，只推开车门。
　　“哎，”江烁忽然叫住他，从副驾储物格里摸出个东西递过来，“这个拿着。”
　　是袋用牛皮纸包着的糖炒栗子，还温温的。“刚才路过炒货摊顺手买的，晚上饿了剥两个。”
　　叶寒接过栗子的时候抬头，正好看见江烁冲他笑：“回去吧，明天想吃啥，微信上告诉我。”
　　叶寒“嗯”了一声，转身往校门走。身后的车没立刻开走，他知道江烁在看着，步伐比平时快了些。
　　直到身影消失在门内，江烁才发动车子。后视镜里，那盏保安室的灯孤零零亮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方向盘打了个弯，朝着与烈士陵园的方向开去。
　　今晚是母亲今年最后一场话剧演出，他得去台下坐坐。
　　江烁把车停在剧院后街的巷口，从后座拎起一束刚从奶奶花店捎来的白玫瑰。这是奶奶特意选的，说：“等散场的时候正好开得最漂亮。”
　　后台走廊里飘着发胶和松节油的味道，穿戏服的演员们三三两两地说笑，有人拍他肩膀：“江烁来啦？你妈在里面候场呢。”他笑着应了声，脚步却慢了半拍。
　　母亲的专属休息室门虚掩着，留着道指宽的缝。他正要抬手敲门，里面飘出母亲温软的南方口音，比平时轻快些：“……总算熬到最后一场了，演完这出，今年倒能松快松快。”
　　另一个声音接上来，低沉里裹着笑意，是李导。江烁的指尖在门板上顿住，上周彩排时见过一面，母亲介绍说“这是咱们戏的总导演”，当时对方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什么物件，算不上失礼，却让他莫名觉得不自在。
　　“松快了就去江南。”李导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带着点漫不经心，“去年说的那处园子，腊梅该开了。”
　　母亲没立刻接话，只听见布料摩擦的轻响，接着是声带着笑的嗔怪：“别闹，一会儿该有人来了。”
　　走廊尽头的挂钟刚敲过七点，离演出开始还有四十分钟，后台的人都扎堆在侧台核对道具，谁会特意跑到这间休息室来？他们大概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在这空当里，露出点超出“导演和演员”的关系。
　　他捏着花束的手指攥紧了些，包装纸的边儿硌得手心有点疼。明明是常来的地方，这时候却感觉像闯进了别人的地盘，连喘气都得小心翼翼的。他本该推门进去，像平时那样喊“妈，我来了”，可脚却像被钉在地上，挪不动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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