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度循环

　　安全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米粥清香，混合着窗外雨后清晨特有的清冽空气。晨光透过没有完全拉拢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温暖的金色光斑。

　　沈念将一碗熬得软糯的白米粥放在床头柜上，还配了一小碟清淡的酱菜。她看着床上依旧闭着眼睛的江临，轻声唤道：“江临？吃点东西再睡？”

　　床上的人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里的空洞和死寂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茫然。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又看向沈念，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沈念扶他坐起来，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他没有抗拒，只是动作有些僵硬迟缓，像个提线木偶。沈念端起碗，舀起一勺温热的粥，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江临的目光落在勺子上，又缓缓移开，望向窗外那片被晨光照亮的天空。他沉默了几秒，才极其缓慢地张开嘴，接受了那勺粥。温热的米粥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安抚感。他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眼神依旧有些飘忽。

　　一碗粥吃了很久。沈念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一勺勺喂着。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江临轻微的吞咽声。

　　吃完最后一口，沈念放下碗，拿起毛巾想帮他擦擦嘴角。江临却下意识地微微偏了下头，避开了。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沈念的手顿在半空。他依旧不习惯这种亲昵的照料。

　　“谢谢。”他极其低哑地吐出两个字，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绝望的破碎感。

　　“感觉怎么样？”沈念收回手，问道。

　　“……累。”江临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打了一场打不赢的仗。”他顿了顿，声音更轻，“……最后，好像……又没输？”

　　沈念看着他脆弱迷茫的样子，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循环的终结只是物理层面的解脱，他精神世界的重建才刚刚开始，千疮百孔。

　　“你没输。”沈念的声音很肯定，“你活下来了。林子岑完了。你的清白，所有人都知道了。”

　　江临的嘴角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苦涩的弧度。“清白……”他喃喃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左侧肋骨的位置，隔着衣服，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道疤痕的凸起，“……还有这里……”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还是脏的。”

　　“那不是脏！”沈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是伤！是别人强加给你的罪证！不是你自己的错！”她看着江临依旧茫然的眼神，放缓了语气，“洗掉污名需要证据，治愈伤痕……需要时间和面对。就像你画里的光，不是画上去的，是要自己一点点从心里透出来的。”

　　江临沉默着，没有反驳，但也没有认同。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光是思考这些，就已经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

　　沈念没有再说什么，替他掖好被角。“再睡会儿吧。我出去一趟。”

　　她需要处理一些现实问题。比如，向队里解释昨天“临时私事”的消失。比如，了解一下林子岑事件的官方进展。

　　市局刑警支队的气氛有些微妙。沈念一踏进办公室，原本的议论声瞬间小了许多，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好奇、甚至一丝……敬畏？

　　“沈念！你可算回来了！”李峰第一个冲过来，小麦色的脸上写满了兴奋和后怕，“我的天！昨天那场酒会直播你看了吗？简直了！惊天大逆转啊！林子岑那个王八蛋！真他妈不是东西！雇凶伤人！贿赂评委！买水军！人渣！败类！现在全网都在骂他！警方已经正式立案了！证据确凿！”

　　李峰连珠炮似地说着，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还有那个江临！唉，太惨了！”那伤疤……看着就疼！这小子……是真有骨气！当众撕开伤疤指认凶手！太他妈爷们儿了！“他用力拍了拍沈念的肩膀，对了，你昨天不是请假了吗？跑哪儿去了？错过这世纪大瓜了！”

　　“沈念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热情过度的拍打：“处理点私事。”她不想多谈江临，更不想透露安全屋的存在。“张队在吗？”

　　“在在在！在办公室呢！刚还问起你！”李峰连忙说。

　　沈念敲开了张队的办公室门。张队是个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的老刑警，此刻正看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屏幕上正是关于林子岑事件的新闻头条。

　　“张队。”沈念敬了个礼。

　　张队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审视了一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他关掉网页，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语气严肃：“沈念，昨天下午和晚上，你请假离队，去了哪里？”

　　“处理一些个人事务。”沈念回答得滴水不漏。

　　“个人事务？”张队的声音带着一丝压迫感，“据我所知，昨天傍晚，有人看到你的车出现在东苑路筒子楼附近。而就在昨晚，江临在酒会消失后，最终是在筒子楼天台被找到并带离的。带他离开的那辆车……和你的是同一型号，同款颜色。”

　　沈念心中一凛。张队的侦查能力果然敏锐。她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沈念，”张队的声音更沉，“我知道你对李峰的事有自责，一直想证明自己。我也知道江临的案子是你最早发现疑点的。但是，”他话锋一转，“作为警察，你的行为已经越界了！私自接触关键人物，甚至在重大事件发生时失联！这其中的分寸和纪律，你很清楚！”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告诉我，你和江临，到底是什么关系？昨晚带他离开天台的，是不是你？你在他整个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沈念能感受到张队目光中的审视和压力。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否认？张队显然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承认？如何解释她介入的时机和深度？如何解释她对江临那种超乎寻常的关注和……保护欲？

　　“张队，”沈念抬起头，迎视着张队的目光，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诚，“江临是无辜的受害者，他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污蔑。我确实认识他，并在昨晚他情绪崩溃、有生命危险时，将他带离了危险环境。这纯粹是出于一个警察对公民生命安全的责任，以及……个人对他遭遇的同情。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您需要担心的‘角色’。”

　　她巧妙地避开了“循环”这个无法解释的核心，将行为动机归结于警察职责和个人道义。

　　张队盯着她看了足足有十秒钟，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最终，他缓缓靠回椅背，叹了口气：“沈念，你的能力我一直很看好。但这件事，你处理得太冲动，也太个人化了。警队有警队的程序和纪律。你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内部关注和质疑。”

　　他敲了敲桌面：“鉴于目前的情况，以及李峰事件后你的心理评估结果，队里决定，暂时停止你的一切外勤工作，进行为期一周的内部审查和心理辅导。在这期间，你需要提交一份详细的事件说明报告。同时，”他加重了语气，“未经批准，不得再私自接触江临！这是命令！”

　　停职审查！

　　沈念的心沉了下去。这比她预想的更严重。这意味着她在江临最需要稳定支持的初期，可能无法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身边。

　　“……是。张队。”沈念站起身，行了个礼，声音听不出情绪。

　　走出张队办公室，李峰立刻凑了上来，满脸担忧：“念念，没事吧？张队说什么了？”

　　沈念摇摇头：“没事。停职一周，写报告。”

　　“啊？停职？！”李峰急了，“凭什么啊？你……”

　　“峰哥，」沈念打断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帮我个忙。帮我留意一下林子岑案子的官方进展，还有……江临那边的消息，如果他需要法律援助或者心理援助，告诉我一声。”

　　李峰看着沈念眼底的坚持，最终无奈地点点头：“行，包在我身上。你自己……也多保重。”

　　回到安全屋时，已是下午。屋内很安静，只有暖风机低沉的嗡鸣。沈念推开卧室门，发现江临已经醒了，靠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在发呆。

　　是那枚她从画室旧木箱底、U盘旁边抠出来的、毫不起眼的银色金属片！

　　“醒了？”沈念走过去，“在看什么？”

　　江临仿佛被惊醒，手指猛地攥紧了那枚金属片，指节泛白。他抬起头，看向沈念的眼神复杂而混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恍惚的追忆。

　　“这个……”他摊开手掌，露出那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金属片，声音干涩而飘忽，“你……从哪里找到的？”

　　“在你画室的旧木箱里，压在那个U盘下面。”沈念如实回答，“怎么了？你认得它？”

　　江临的目光死死盯着掌心的金属片，仿佛要将它看穿。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脸色也更加苍白。

　　“小熊……”他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带着巨大的痛苦和迷茫，“这是……我小时候……那个破旧的小熊玩偶……衣服上的……纽扣。”

　　小熊玩偶！童年画里那个被他紧紧抱住的、唯一的柔软依靠！

　　沈念瞬间想起了那些画面！

　　“它……怎么会……在箱底？”江临的眼神充满了混乱，“那个玩偶……早就……被砸碎了……和玻璃瓶子一起……碎片……到处都是……”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雷雨交加、充满了尖叫和破碎声的恐怖夜晚！

　　沈念的心猛地揪紧！她立刻意识到，这枚小小的金属纽扣，无意间触发了江临更深层、更恐怖的童年创伤记忆！

　　“江临！看着我！”沈念双手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声音沉稳有力，试图将他从可怕的回忆中拉回来，“听着！那都过去了！你现在很安全！那个玩偶不在了，但这颗纽扣还在！它证明它存在过！证明那个抱着小熊的孩子存在过！”

　　“存在过……”江临喃喃地重复着，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沈念脸上，又落回掌心的纽扣上。巨大的痛苦和一种奇异的、来自遥远过去的微弱联系感，在他混乱的思绪中激烈碰撞。

　　沈念看着他濒临崩溃的样子，知道不能再让他独自困在这个安全屋里面对这些翻涌的恶魔了。疗愈不能只靠躲避和安抚，必须直面源头！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江临，”她的声音异常清晰，“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江临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惊惧：“回……哪里？”

　　“回那个老宅。”沈念的目光坚定而平静，“回那个有柜子、有玻璃瓶碎片的地方。回去看看，那个抱着小熊的孩子……最后留下了什么。”

　　（第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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