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告白

　　周四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办公桌上投下斑驳光影。许沁鸢坐在椅子上回复沈情晚发来的消息。

　　她的怨气快要溢出屏幕了：「我爸强迫我学什么公司管理，还不准我出门，实在是可恶，耽误了我的探望计划。」

　　「你等着我！等我自由了立刻去找你！」

　　许沁鸢笑着回复：「等叔叔松口了随时找我，带你去吃新开的日料。」

　　刚收起手机，办公室的门就被撞开，楚乐抱着手机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鸢姐，出······出事了！”

　　许沁鸢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你老公！”楚乐把屏幕怼到她面前，#听障教师抑郁症#的词条正以惊人的速度攀升。点进去一看，是路人拍到江承聿前两天现身心理诊室找医生开药的照片，药袋里“氟西汀”的字眼清晰可见。

　　营销号截图并配着耸人听闻的标题：“精神类药物缠身，特殊学校师生安全堪忧”，下面的评论炸开了锅。

　　有网友翻出前两天智斗混混的热搜视频：混混明明已经被保安控制住，但是他捡起刀具，魔怔了似的走向领头人，要不是他老婆喊住说不定他手上已经沾上鲜血了。

　　“网友说他有暴力倾向，还说，还说抑郁症不配当老师······”楚乐的声音越来越小，脸色有些不自然。

　　身处舆论漩涡的江承聿，在学校紧急会议后被迫“休息”，名义上说是“避免干扰教学秩序”。

　　校长李伟明清楚他的病，在江承聿入职时他就主动说明了。但是迫于舆论压力，也是为了保护他，李伟明不得已让他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安慰他等风头过了就回来，正好趁这段时间调整一下状态。

　　许沁鸢抓起手机拨通号码，听筒里江承聿的声音平静得反常：“别担心，我没事。”

　　接下来的两天，江承聿依旧准时做好早餐，中午拎着保温盒出现在许沁鸢公司楼下，晚餐时安静听她讲工作和生活中的琐事，像没事人一样，只是他眼底的光慢慢暗了下去。

　　许沁鸢知道，那些“不配为人师表”的恶意，像潮水般无孔不入，哪怕他刻意避开不看，也总会在某个瞬间撞进眼里。

　　周五晚，许沁鸢像往常一样，环住他的腰安然入睡。

　　江承聿却怎么也睡不着。卸下白日里的伪装，网上铺天盖地的恶意涌入脑海，动摇、崩溃席卷而来。

　　注意到沁沁睡熟了后，他轻轻抽开压在她发丝下的手臂，小心翼翼松开她搂着的手，翻身下床，赤脚走进次卧，门锁发出“咔哒”的轻响，像是怕惊醒黑夜，又像是要斩断什么。

　　黑暗的世界里，只有月光不顾他的意愿洒进来。

　　他坐在地上，缓慢地用酒精棉片擦拭着刀片，刺鼻的气味在房间里散开。撕下速写本最新的一页——是前几天画的许沁鸢，笑魇如花，纯净得不参一丝杂质——平整地铺在地上。

　　第一道伤口很浅，血珠缓慢渗出，在皮肤表面形成完美的半球形。

　　第二次，他加深力度，刀刃与腕线平行。血流突然加速，顺着小臂滑落，有几滴落在许沁鸢的画像上，在她微笑的唇角晕开。

　　指尖开始发麻，却觉得久违地轻松。

　　他盯着蜿蜒的血线，心中清爽：这比药诚实多了，痛苦就该是具象的，他想。

　　舍曲林让他麻木，帕罗西汀让他作呕，唯独疼痛，是唯一能表明他还活着的证据。

　　“对不起···”他用干净的手指擦掉画中的血迹，“还是把你···弄脏了。”

　　许沁鸢夜里很少会醒，今晚不知怎么了，猛然惊醒。身旁的位置是空的，凉意顺着床单爬上来。

　　“江承聿？”她喉咙发紧，无人应答。

　　推开房门，客厅也空无一人，次卧的门紧闭着。她拧动门把手——反锁了。

　　“江承聿？”她轻轻叫了一声，声音在寂静中发颤。

　　门内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接着是江承聿沙哑的回应：“···我没事，你先睡吧。”

　　“开门好不好？”她轻轻扣门，“我想看看你。”

　　沉默。

　　许沁鸢把头抵在门框上，突然闻到淡淡的铁锈味，她的血液瞬间冻结。

　　“可不可以······把门打开······”声音带着哭腔。

　　江承聿仿佛打定了主意，毫无动静。

　　许沁鸢靠着房门缓缓瘫坐在地上：“我一直在，我会等到你愿意开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然后是抽屉合上的响动。

　　当门终于打开，灯光照出江承聿没有血色的脸，带着些许疲惫和无奈。他的嘴唇几乎和脸色一样白，只有眼尾泛着不正常的红。

　　许沁鸢立刻起身踮脚抱住他，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她的脸颊贴到他冰凉的耳背上，闻到淡淡的酒精味混着一丝血腥。

　　“没事了。”他轻抚她的后背，头脑有些迟钝，“我们回去睡觉吧。”

　　许沁鸢松开臂膀，想牵着他的左手，他迅速把手背到身后，没藏住袖口的那抹暗红。

　　“疼吗？”回到主卧后，许沁鸢盯着他藏在被子底下的手腕问道。

　　江承聿摇头，把左手往身后藏了藏。

　　“骗子。”她的眼泪突然砸在床单上，晕开深色的点，在寂静的房间里像某种审判。

　　他看到她掉落的眼泪，像是被烫到一样，蜷起手指。被子下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可此刻，胸口的疼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真的不痛。”他哑着嗓子重复，不知道是在说给她听还是在骗自己。

　　许沁鸢的指尖攥紧被角，指尖发白。她想质问，想逼他看着自己说真话，可最终，她只是深吸一口气，擦干泪水，声音压得极低：“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没有愤怒，只是一句颤抖的坦白。

　　江承聿的睫毛颤了一下，依然低垂着脑袋。他听见她的呼吸声，很轻，带着压抑的哽咽。他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

　　许沁鸢强憋着一口气，把江承聿按倒在枕头上，说了句“睡觉”后，亲自摘下助听器放到干燥盒里，替他盖好被子后走向卫生间。

　　反锁门后，许沁鸢终于允许自己哭出声。

　　不想看见自己的狼狈，于是她翻折镜面，却在镜柜里发现三个药盒——是江承聿未来三天的药，但全都空了。

　　马桶边缘卡着一片没冲走的白色药片，在水流中冒着气泡缓慢溶解。

　　她的哭声更加压抑。

　　当许沁鸢重新回到床上时，江承聿保持着被她摆弄的姿势，呼吸平稳，床头柜的干燥盒也没有挪动的痕迹。

　　她温柔地搂住他，把脸埋在他怀里。直到听见她呼吸变得绵长，江承聿才敢睁开眼。

　　他的助听器其实早就戴上了，在她转身去卫生间时就戴上了，她的每一声抽泣都像刀子扎在他的胸口。

　　微弱的灯光下，他凝视着她哭肿的双眼，第一次在伤害自己后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悔恨。

　　这是他第二次，产生拯救自己的念头，第一次，是答应和她结婚。

　　清晨六点半，许沁鸢在熟睡的江承聿额头落下轻轻一吻，床头柜的电子钟照出他微蹙的眉头。电子钟下压着一张纸条：江老师，我今天加班出外勤，午饭和晚饭不用等我了。（笑脸）

　　她将今日份的康复药和温水摆正，指尖在他瘦削的腕间停留片刻——那里缠着她新换的纱布。

　　衣柜最底层的文件袋里，封面是T市江才小学的校徽复印件。文件袋里的几十页材料是许沁鸢从周四就开始到处收集的支撑数据。

　　高铁穿过晨雾时，许沁鸢打开陈让发来的加密邮件，附件里是六年来T市特殊教育教师的心理健康数据。

　　前段时间她跟着团队做过特殊教育领域的调研，经手不少心理健康数据。陈让是曾经合作过的公益组织负责人，手里的数据更加丰富。

　　她咬住下唇，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上的统计图。

　　下了高铁直奔公益组织，又马不停蹄跑了市特殊教育协会，翻了近五年的行业白皮书。啃了个面包当午饭，紧接着匆匆赶往江才小学。许父提前和校长打过招呼，许沁鸢顺利进入档案室。

　　阳光穿过门缝在地面投下条状阴影，她快速翻拍江承聿带过的班级资料。

　　直到夜幕沉沉，她才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家，一进门就把自己关进书房。

　　台灯亮到后半夜，屏幕上是一篇长文，字里行间全是她整理的数据：特殊教育教师群体中40%存在不同程度的抑郁倾向，但教学评估显示其课堂质量与普通教师无显著差异；特殊教育学校里，30%的学生患有焦虑或自闭倾向，而有相似经历的教师更能敏锐捕捉到他们的情绪波动······

　　周日清晨，许沁鸢顶着满眼红血丝，用匿名账号把文章发在了教育论坛上，又辗转联系了几个关注特殊教育的营销号帮忙转发。她没指望能掀起多大波澜，只盼着有人能透过数据看见真相。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出门后，江承聿也在书桌前坐了一整天。

　　他翻出了三年前的体检报告，又找出前两天被拍到那次的就诊记录。医生在评语里写得很清楚：患者目前状态稳定，可正常从事教学工作，社会功能未受影响。

　　他把这些文件扫描成图片，配上自己从业以来的教学成果，一条一条整理好，发在了几乎从不更新的社交账号上，然后便再也没点开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