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昳

　　枝繁叶茂，小沈晏背着人群坐在树冠一凹陷处，他低了眼眸，从怀里掏出一张大饼，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没有出声。

　　“那小白毛到底死哪儿去了？”高个子愤愤，随手抹去了嘴角的残渣，“呸，看我迟早不薅死他。”

　　“如果不是他举报我们逃学，咱不至于被收拾得那么惨。”

　　“哎呦。”矮个子呻吟:“我屁股到现在都是残血。”

　　“我听说小白毛爹娘生前死得可惨了。”

　　“真的真的……”

　　小沈晏听着，原本饶有平淡的表情变得逐渐阴霾，手中撕饼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彻底低了头，耳边堪堪别住的白发松散了下来，一眼望去圣洁的同时濯而不妖，被遮挡住的眼底却是泛起了阵阵暖意。

　　沈元辰看着围聚在树底下哄闹的孩童，一如既往，近乎谄笑:“嗯？精力好旺盛啊？”

　　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沉寂下来，接着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逃离了现场，只剩下了余音的扑哧声。

　　沈元辰脸上妩媚的表情瞬间平静，他了然盯着一个方向，然后熟练地爬上了树。

　　“哭什么。”沈元辰坐到了小沈晏身边。

　　小沈晏眼眶发酸，原来酝酿着已经憋回去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砸在了自己的手背，早已隐忍到极致，平静的情绪终究要迎接爆发。

　　沈元辰措不及防接住了起身扑到他怀里的小沈晏，个大点的孩子，正好就可以趴在自己的颈肩，接着就传来了密密麻麻的湿意。

　　“师父……”小沈晏彻底嚎啕大哭，“我爹娘是不是很疼啊……好疼啊……”

　　小沈晏越哭，声音哽咽得更厉害，直到后面断断续续彻底说不出话来。

　　沈元辰听着，他依旧维持着安抚，也学着他的动作，轻轻抵在了小沈晏的颈肩。

　　他没对小沈晏父母的事情所有隐瞒，从棠栀救下自己的事后到如今，小沈晏刚一开始记事，沈元辰就全然告知。

　　这段倾诉如同泄口，小沈晏一开口，就很难收得回去了。

　　那双白皙浅淡的瞳子微眯着，逐渐攀上了血色。

　　小沈晏“睡”着了。

　　沈元辰声音干涸沙哑，撒了谎:“不疼。”

　　夜风将至，大殿之上吹出了不少声响，迷糊间日生听到了细密的脚步声正在朝自己的方向走来，然后“吱嘎”一声，晚风彻底灌了进来。

　　手心依托的油蜡熄灭，又再次复燃起了火光，日生微微偏了头，试探着黑暗的源处。

　　天光将至，日生指尖覆了上去，迟迟停留在其眼皮沟壑上，此刻却是悄然无声。

　　晚风没出声，只是冲他露出了敞然的笑。

　　久久停滞，有那么一瞬间，日生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顾不上自己没有视力的事实，此处空瘪狰狞的眼台已经足够说明了一切，他说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滋味。

　　可现在只想要去找沈晏。

　　见他。

　　然后……救他！！！

　　日生刚一起身，耳边就响起了声音:“你现在模样，只会吓到他。”

　　场上一片祥和。

　　日生先是开口，打破了无声的沉默，带着点试探的虚意:“我……这样是很吓人吗？”

　　“嗯。”晚风点了点头，没客套，何况只是有点吓人。

　　“真的吗？”日生挪动着脖子，歪着头只是看向晚风，额间碎发垂在两侧，视线被凝聚的更加集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瘆人的日生，此刻表情甚至还多带着几分……

　　无辜？？

　　“是真的。”晚风铁面无私。

　　酸涩沙咽的一声回他:“好。”

　　晚风:“……”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渐渐回暖，晚风有点想笑，他说:“好歹拿东西挡一下吧，按这个时间推算，他现在只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少年。”

　　“此刻，你们并未相遇。”晚风轻轻用了力，便将变幻出的绸带系在了日生眸间，眉眼含情，是止不住的笑意，他委婉建议:“或许两不叨扰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被黑色绸缎半遮掩，细碎的发丝随意低垂着，日生瘦削的面容添了份神圣的诡秘，年纪尚小，可骨子里的英气却是压不住，不难看出，稚嫩的现实下不失的少年英姿，既幼态却又不失妖艳。

　　日生毫不避讳，他坐在原地好长时间，起身的时候又翻过身子想去对着晚风，欲言又止。

　　晚风微愣。

　　日生平静的眉眼逐渐放松，指尖顺着落在自己眼眶处的绸带，此处空落，又带着些许碎发别到了耳后。

　　“我……”日生哽咽，“晚风。”

　　“我想去见他。”

　　“嗯？”

　　沈晏依旧不开口。

　　夜幕之下，万里无云，清冷的月光宣誓主场，四周零星分布的草屋亮着微弱的光，其中心湖上一树高大又粗实，枝干旁逸斜出遮了半边天，此刻泛了黄的树叶受轻微的颤动，飘洒在半空落下。

　　偶尔起风，枝叶便会擦着少年而过，划过轻微的细痕，蕴藏深浅的杀意。

　　接着从两侧伸出藤蔓，就在清浅的月光之下，沈晏一脚踩于枝上，周围的气流飞速暗涌，微弯着膝盖眯眼过去，纯白的碎发缓慢飘浮在半空，均匀柔顺的弧度掺杂着点点星光，最终星线交替，在背后凝聚成一道虚无的星盘法阵，吸聚着不同程度的星点，无声运转。

　　沈晏睁开了眼，眼底白灰色的瞳孔色异于常人，不可思议，眉间色染上纯白，甚至睫毛的发丝同出一辙，沈晏一脸云淡风轻。

　　然后沈晏闭了眼睛，失了支撑点坠落下了藤蔓，就在腾空的一瞬间，周围无数道藤蔓瞬间织罗密网，抢先禁锢住沈晏的动作。

　　轻了怕接不出，重了怕捏碎了，一整个颤颤巍巍。

　　“不是你打不过也不要来这一招啊。”

　　来不及化出人形的木伦维持着原形，连忙抽出两根藤蔓让沈晏抚着，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然后，顿悟般开启了支支吾吾。

　　“别吾了。”沈晏抿了有些发白的嘴唇，平添了几分苍白色，看起来病得更严重了，“吾又吾不清楚。”

　　“哇，你这刁民！”

　　木伦晃悠着两根藤蔓，看上去极为张牙舞爪，他扶着树身，随着晚风，嘚瑟般晃悠起来，蔓中心处一道残年旧痕，其里似乎正在有什么东西在流动着。

　　“是要恢复了吗？”沈晏话里带着点不确定。

　　木伦“嗯”了一声，藤蔓点了点头，“啪啪”给自己来了点掌声。

　　“那就好。”沈晏松了口气。

　　话语刚落，木伦一瞬间收回了藤蔓，恢复了原状，沈晏跃下蔓尖，稳稳地落在了自己的老巢，是木伦在枝干生长时有意控制，其间一处凹槽正好可以容纳住小沈晏。

　　就在沈晏低头的瞬间，不远处的枝干不可控地压了下去，然后又扬起了弧度，再次颤巍个不停。

　　直到视线重新被打开，两人同时都僵在了原地。

　　日生回过神，只是露出了笑，说不上来的韵味。

　　沈晏愣在原地，日生落在不远处的另一高枝上，周遭萦绕的晚风吹开了枝叶，不慎吹散了日生眸间堪堪围系住的黑色绸带，有那么一瞬间，巨风四起，短暂地遮掩了水面之间的湖上月。

　　蓝袍少年看不出来是什么情绪，却在沈晏静默的时候低声笑了笑，于是，枝木折断，一阵晚风消融了气氛间的尴尬，而日生不偏不倚落向了沈晏所在的位置。

　　动静过后，一切归于沉寂。

　　沈晏没有躲开。
　　为什么不躲开？

　　压根没想过沈晏会是这种反应，日生撑开些距离，颈后的长发软塌并垂落下来，带着些清淡的冷香，有点转瞬即逝的熟悉。

　　沈晏依旧没有反应。

　　日生表情罕见地带上了……冷意。

　　不需要眸意的加持，沈晏能感受到，身上人极度阴霾下带着些妥协的气场，甚至脸都是冷的，给自已自始至终更多的却是笑意占了上风。

　　真是个……好奇怪的人。

　　沈晏原本脱力的手开始握紧了拳，又难控地松了又松。

　　觉察到沈晏的气息越来越浓，日生的表情就越不自然，视线始终黑暗，他没控制好距离，又过于高看自己年少时期的身高，本来就只想去抱沈晏。

　　如果可以再一次体验埋进他颈肩的滋味。

　　少年薄唇柔软，带着些凉意，带着点莽撞下的纯真，沈晏甚至在闭眼的时候，也只是睫毛清颤，他没有躲开，眸上落下一个极温柔的浅吻，很快就分开。

　　日生表情变得更加不自然，甚至红晕瞬间将至，整个人看起来又紧张又得逞，很矛盾的感觉。

　　“疼吗？”沈晏缩在身下，没有动作，发自内心地问出了出人意料的问题。

　　有点心疼。

　　“眼睛，疼吗？”沈晏偏了头，抬眸观察到对方不自觉一愣，神情好像是呆滞住了。

　　日生后知后觉。

　　他嗓子眼发紧，日生想要去回答，记忆深处的回忆被阴霾住，他想却无法开口，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

　　万般失语，不过化作一个后怕的“疼”字。

　　沈晏说不上来现在到底是什么滋味，等他反应过来，试探的手就已经落在了日生空瘪的眼台上，覆上对方甚至都无法言说的陈年旧伤，记忆深处涣散下的面容逐渐清晰了起来。

　　日生扯了扯嗓子，刚想要开口，可能是高空登场后的隐藏盲盒，仅仅清了一下嗓，血味一冲，开口的时候血先喷了沈晏一脸，又在伸手去擦的时候彻底失去了意识。

　　晚风……真是谢谢你了。

　　沈晏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来人就已经摔进了自己怀里。

　　“这家伙喷得真是措不及防。”
　　“都把我枝弄折，还……”
　　“脏了！！！”

　　“木伦。”沈晏回了神，“不许告诉师父。”

　　“为什么……”木伦心直藤快，逐渐停顿了下来，一阵沉默。

　　“呃……”

　　“帮我把他弄下去。”沈晏率先打断了这段回忆，“快去把师父找过来。”

　　“哦。”木伦藤蔓抽了抽，不情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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