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纪书漾猛地一颤，猛地惊醒，茫然地抬起头。
　　当他的视线聚焦在纪时泽手中那叠熟悉的钞票，和他脸上的阴沉时，睡意瞬间被惊恐驱散，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哥……”他下意识想站起来，动作太急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解释。”纪时泽往前一步，将那叠钱重重拍在餐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逼近纪书漾，“这钱哪来的？二百五？周六的家教只给了你三百三。多出来的是天上掉的？”
　　纪书漾被他的气势逼得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餐桌边缘，避无可避。
　　他喉咙发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我……我……”
　　“说！”纪时泽的耐心耗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欺骗的暴怒，“看着我！说清楚！这钱哪来的？！”
　　巨大的压迫感让纪书漾脑子一片空白，脱口而出：“是……是另一份家教！初三物理，周三和周五晚上！”
　　他豁出去了，声音颤抖，“就在书香苑小区，离学校不远！一小时八十！”
　　“八十？周三？周五？”纪时泽一字一顿地重复，每个音节都像冰锥砸下来。
　　他猛地抓住纪书漾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纪书漾！你他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我有没有说过家教不能影响学习？！有没有说过成绩掉一分立刻停？！有没有说过晚上是自习时间？！”
　　他用力摇晃着纪书漾，怒火烧红了眼睛：“你倒好！阳奉阴违！背着我又接一份！还是晚上！连着两天！你告诉我，你哪来的时间写作业？哪来的时间复习？！啊？！”
　　纪书漾被他晃得头晕眼花，肩膀剧痛，连日来的疲惫、委屈和被质疑的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用力挣开纪时泽的手，眼眶通红地吼回去：“我有时间！我挤得出来！我不像你！你把自己当铁打的！肺炎没好透就回去拼命！胃疼得站不直还硬撑！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你那样有多怕？！”
　　他喘着粗气，指着桌上那叠刺眼的钱，声音嘶哑：“是！我是撒谎了！是接了晚上的活！可我能怎么办？！哥！那个缺口像个无底洞！光靠你白天黑夜连轴转，靠你那点补贴和周末替班，够填吗？！我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往死里熬！看着你抽屉里的药都不敢按量吃！我受不了了！”
　　泪水终于冲破了防线，汹涌而下，纪书漾的声音破碎不堪：“你说成绩是底线……好！我月考卷子就在书包里！你自己看！名次掉了没有！分数少了没有！我熬几个夜怎么了？我年轻！我扛得住！我就想帮你分担一点！就一点！我不想当个只能看着你倒下却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这也有错吗？！”
　　他吼完，胸膛剧烈起伏，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纪时泽僵在原地，像被纪书漾最后那句“废物”狠狠扇了一耳光，第二次。
　　他看着弟弟通红的、充满痛苦和控诉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深重的疲惫，胸口的怒火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只剩下冰冷的窒息感和尖锐的心疼。
　　厨房里焦糊的气味越来越浓，甚至有隐隐的青烟飘出。
　　刺鼻的味道终于拉回了纪时泽一丝理智。
　　他猛地转身冲进厨房，“哐当”一声关掉还在冒烟、锅底已经焦黑粘锅的炉灶，动作粗暴地打开抽油烟机。
　　嗡嗡的噪音充斥了狭小的空间。他背对着客厅，双手撑在冰冷的灶台上，肩膀微微起伏，许久没有动静。
　　客厅里只剩下抽油烟机的轰鸣和纪书漾压抑的抽泣。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纪时泽才慢慢转过身。
　　他脸上那种骇人的暴怒已经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苍白的冷静。
　　他走到餐桌边，没有看纪书漾，而是拿起那叠被拍散的钞票，一张一张，缓慢而仔细地理好、抚平皱褶。
　　动作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僵硬。
　　“书香苑小区，”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没什么情绪，“周三周五晚七点到九点？”
　　纪书漾吸了吸鼻子，低低地“嗯”了一声。
　　“学生叫什么？家长姓什么？具体门牌号？”纪时泽继续问，像在核对病历信息。
　　“……学生叫小浩，家长姓王。3栋2单元501。”纪书漾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纪时泽点点头，将理好的钱放在桌上，推到纪书漾面前。“钱，收好。”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纪书漾愕然抬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纪时泽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身体陷进椅背，他脸色灰败。“既然接了，就接着做。”他疲惫地捏着眉心，声音低沉，“但有几条规矩。”
　　纪书漾的心猛地提起。
　　“第一，家教时间必须严格控制在两小时内，九点前必须结束，到家不能超过九点半。我会查岗。”纪时泽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地锁住他。
　　“第二，”他从旁边扯过一张白纸，拿起笔，“把你每周的课表、作业量、家教时间、预计自习时间，给我列出来。精确到小时。我要看到你怎么‘挤’时间。”
　　笔尖在纸上点了点，发出笃笃的轻响。
　　“第三，”他的声音更沉了几分，“所有家教收入，你单独记账。每一笔，时间、金额、来源，清清楚楚。我会查账。”他顿了顿，补充道，“家里的账，我也会让你看。”
　　纪书漾彻底愣住了。
　　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暴怒、强制退掉家教、甚至再吵一架，唯独没想过会是这种。
　　“第四，”纪时泽的目光扫过纪书漾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餐桌，眼神锋利，直直刺入纪书漾眼底：“如果下次月考，总分掉出年级前三十，或者任何一科单科排名下滑超过五名——”他停顿了一秒，确保纪书漾听清了每一个字，“两份家教，立刻、全部、给我停掉。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听懂了吗？”
　　纪书漾被他眼中那种毫无转圜的决绝震慑住，下意识地用力点头：“懂…懂了。”
　　“好。”纪时泽似乎耗尽了力气，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现在，去把你书包里的月考卷子拿出来。”

　　纪书漾不敢迟疑，立刻起身去拿书包。他翻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各科试卷，递到纪时泽面前。
　　纪时泽睁开眼，一张一张翻看。
　　数学142，物理88，英语135……总分确实比上次还高了三分，年级排名稳稳停在第二十七。
　　他翻看的动作很慢，指尖划过那些分数和红勾。
　　客厅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纪书漾站在一旁，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心脏悬到了嗓子眼。
　　终于，纪时泽翻完最后一张语文卷子121分，作文扣分多了点，将卷子合拢，放回桌上。
　　他抬起眼，看向紧张不安的纪书漾，眼神复杂难辨。
　　那里面有审视后的确认，有看到高分时一闪而过的微光，但更多的，是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卷子收好。”纪时泽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比刚才更显沙哑，“去把厨房收拾干净。然后，把你那张时间表，给我列出来。”他指了指那张白纸和笔，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现在，立刻。”
　　纪书漾如蒙大赦，又带着一丝莫名的茫然和沉重，立刻抓起卷子塞回书包，快步走向一片狼藉的厨房。
　　水龙头被拧开，哗哗的水声响起，伴随着他清理焦黑锅底的刮擦声。
　　纪时泽依旧坐在餐桌旁，没有动。
　　他伸手拿过桌上那个纪书漾咬了一半、已经彻底冷透的硬馒头，盯着看了几秒，然后，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将它吃了下去。
　　动作缓慢，仿佛在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生活的全部重量。
　　灯光将他沉默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板上，孤独而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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