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返校
火车穿过晨雾时,苍之遥正低头擦拭竹笛。望夫花形状的吹孔沾了点水汽,他用指尖反复摩挲,直到那片弧形的竹面泛起温润的光。夏许砚坐在对面,看着他手腕银镯上的红痕——离开云雾山前夜,那道痕已经绕了凤凰尾羽三分之二,像条蓄势待飞的红蛇。
“还有半小时到站。”夏许砚把矿泉水递过去,瓶身凝着的水珠滴在苍之遥手背上,他下意识缩了缩,像在云雾山被花瓣蹭到耳尖时的反应。
苍之遥接过水,却没喝,只是把竹笛收进笛套。那笛套是阿婆用湘妃竹篾编的,内侧缝着片晒干的望夫花瓣,隐约能闻到淡香。“阿婆说,城里的竹子不如山里的有灵性。”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怕这笛子……”
“笛音在人不在竹。”夏许砚打断他,指尖敲了敲自己的笛套,两只凤凰交颈的纹样透过布料凸出来,“去年我在学校练《望夫谣》,楼下的流浪猫都守着窗台听。”
苍之遥笑了笑,耳尖泛起熟悉的红。他从背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望夫花糕,紫褐色的花瓣碎嵌在米白的糕体里,像撒了把碎星。“阿婆凌晨起来蒸的,说让你路上吃。”
夏许砚捏起一块,入口是清甜的米香混着微涩的花香,和去年苍之遥偷偷放进桂花糕里的味道一模一样。他忽然想起离开前那晚,自己起夜时看见灶房还亮着灯,阿婆正佝偻着背揉面团,竹杖靠在墙角,杖头的凤凰纹被火光映得发红。
“你在想什么?”苍之遥的指尖在他手背上碰了碰,像只试探的鸟。
“在想阿婆的竹篮。”夏许砚把糕咽下去,喉结动了动,“她说等我们毕业,就用那只凤凰竹篮装喜糖。”
苍之遥的手指猛地一颤,油纸包边缘的花瓣碎簌簌往下掉。他慌忙去接,却被夏许砚握住手腕——银镯上的红痕在晨光里亮得刺眼,像道新鲜的伤口。“别躲。”夏许砚的拇指轻轻蹭过那道痕,“在山里怎么说的,忘了?”
火车恰在此时驶入隧道,车厢瞬间暗下来。苍之遥的声音混着铁轨的轰鸣传来,带着点发颤的尾音:“没忘……”
没忘雾散时他说“等红痕绕满凤凰尾羽,我们就……”,没忘夏许砚吹《望夫谣》变奏时,鸟群停在竹枝上歪头细听的模样,没忘溪水里交叠的影子被阳光晒得发烫。
可隧道外的光涌进来时,苍之遥却抽回了手,转头看向窗外。高楼的轮廓正刺破晨雾,玻璃幕墙反射着灰冷的光,和云雾山的青竹紫花像是两个世界。
学校的梧桐叶刚落了一层,踩上去沙沙响。夏许砚帮苍之遥拎着背包,发现他的步伐比在山里慢了许多,竹靴底沾着的青苔在水泥路上蹭出淡绿的印子,很快被往来的学生踩没。
“先去宿舍放东西?”夏许砚侧头看他,发现他正盯着公告栏上的保研名单,眉头微微蹙着。
苍之遥没应声,直到目光扫过“夏许砚”三个字时,才轻轻“嗯”了一声。那名单是上周公示的,夏许砚的名字排在古典音乐系第一,后面跟着保送本校的标注。他考前跟苍之遥提过一次,当时对方正蹲在溪边摸鱼,闻言只把鱼往竹篓里一丢,说“早知道你能行”。
“你的呢?”夏许砚顺着他的目光找,却没在名单上看见“苍之遥”三个字。按他的成绩,本该稳进前三。
苍之遥突然加快脚步,竹靴敲在地上发出急促的响:“先回去收拾东西。”
夏许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离开云雾山那天,守宫蛇把尾尖的金环卡在苍之遥的竹篓上,像是在挽留。当时苍之遥蹲下来摸了摸蛇头,低声说了句“我会回来的”,声音轻得像怕被山风听见。
苍之遥的宿舍在三楼,靠窗的位置。夏许砚推开宿舍门时,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苍之遥暑假没回家,按理说应该常开窗通风。可现在窗户关得死死的,窗帘拉着,只有几缕光从缝隙里钻进来,照出空中浮动的尘埃。
“怎么不开窗?”夏许砚伸手去拉窗帘,却被苍之遥按住手。
“别拉。”他的声音有点哑,“阳光太晒,竹笛会裂。”
夏许砚这才注意到,书桌上摆着七八个竹笛,都用笛套盖着,像排沉默的哨兵。最旧的那支竹身有道裂痕,是十三岁那年他摔碎的,后来苍之遥用红绳缠着粘好了,一直带在身边。
“这些……”
“都是暑假做的。”苍之遥弯腰打开行李箱,把云雾山带的竹制品往里塞——阿婆编的凤凰竹篮、刻着双凤的鱼漂、还有那片垫着望夫花瓣的碎瓷片。他动作很快,像是在掩饰什么,直到夏许砚看见他枕头底下露出的医院诊断书一角。
“这是什么?”夏许砚伸手去抽,却被苍之遥猛地按住。两人的手撞在一起,夏许砚摸到对方掌心的茧子,比去年厚了很多,像是经常握什么锋利的东西。
“没什么。”苍之遥把诊断书往枕头底下塞,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就是之前感冒,去开了点药。”
夏许砚盯着他的眼睛,那双在云雾山总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层雾,看得人心里发沉。他知道苍之遥不会撒谎,除非是不想让他知道的事。
“我去给你打点热水。”夏许砚松开手,转身时碰倒了桌角的乐谱架,一叠谱子哗啦啦掉下来。最上面的那张是《望夫谣》的改编版,右下角签着苍之遥的名字,却被红笔划掉了,墨迹洇开,像朵枯萎的花。
下午系里开大会,夏许砚提前十分钟到了阶梯教室,却看见苍之遥坐在最后一排,背挺得笔直,手里捏着支没开封的竹笛。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没碰到旁边的空位——那是夏许砚平时坐的位置。
“这里有人吗?”一个穿白裙子的女生走过来,指着苍之遥旁边的空位。她是系里的文艺委员林薇,去年校庆晚会和夏许砚合奏过《梁祝》。
苍之遥抬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林薇刚要坐下,夏许砚突然走过来,把书包往空位上一放:“有人。”
林薇愣了愣,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坐到了前排。夏许砚在苍之遥身边坐下,发现他手里的竹笛被捏出了指印,竹身泛着青白的光。
“怎么不等我?”夏许砚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云雾山说悄悄话时那样。
苍之遥没转头,目光盯着讲台:“怕迟到。”
开会时,系主任提到了保研的事,特意表扬了夏许砚,说他是古典音乐系近五年来最有天赋的学生。掌声响起来时,夏许砚侧头看苍之遥,发现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银镯上的红痕在灯光下淡得几乎看不见。
散会后,林薇走过来,手里拿着份乐谱:“夏许砚,下个月的交流会,你还缺个合奏伙伴吗?我改了一版《平湖秋月》,想跟你试试。”
夏许砚还没开口,苍之遥突然站起来,竹笛往背包里一塞:“我先回去了。”
“苍之遥!”夏许砚想去拉他,却被林薇拦住。
“他好像不太舒服。”林薇看着苍之遥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暑假我见过他一次,在医院门口,脸色差得很。”
夏许砚的心猛地一沉。
他追到宿舍楼下时,正看见苍之遥被一个中年男人拦住。那男人穿着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个真皮公文包,和苍之遥身上的蓝布衫格格不入。
“遥遥,跟爸回去。”男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你妈病了,家里不能没有你。”
苍之遥往后退了一步,背挺得更直了:“我不回去。”
“你还在犟什么?”男人的声音拔高了些,“你以为那个夏许砚是真心对你?他保送了研究生,前途一片光明,你呢?高中毕业就跟着个乡下老太太学吹笛子,能有什么出息?”
“我吹笛子怎么了?”苍之遥的声音发颤,却带着股韧劲,“阿婆教我的,比你教的那些商场上的规矩干净多了!”
“你!”男人气得发抖,伸手想去抓他,却被苍之遥躲开。
夏许砚冲过去,把苍之遥拉到身后:“叔叔,有话好好说。”
男人打量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轻蔑:“你就是夏许砚?我警告你,离我儿子远点,别耽误他前程。”
“我和他的事,不用你管。”夏许砚握住苍之遥的手,发现他的指尖冰凉,微微发颤。
男人冷笑一声:“不用我管?他妈住院需要钱,他弟弟上学需要钱,这些你能帮他解决?”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往苍之遥面前一递,“这里面有十万,跟我回去,进公司上班,以前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苍之遥的目光落在银行卡上,又移到男人脸上,突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十万?你当年把我丢在云雾山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给阿婆十万?”
男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那是因为你妈……”
“够了!”苍之遥打断他,声音突然低下去,“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永远不会。”
男人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把银行卡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银行卡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块碎掉的瓷片。
夏许砚捡起银行卡,发现苍之遥的手还在抖。他把人拉进宿舍楼,电梯里的镜面映出两人的影子,苍之遥的头抵着他的肩膀,像只受了伤的鸟。
“他每年都来。”苍之遥的声音闷闷的,“每年都用我妈病了、我弟要上学当借口,想让我回去继承他的公司。”
夏许砚想起云雾山的阿婆,想起她竹篮里的凤凰纹,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暑假不回山里,就是为了躲他?”
苍之遥点点头,指尖抠着电梯的金属壁:“他找到阿婆那里去了,阿婆怕我为难,就让我先回学校。”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叹息,“我没告诉你,是怕你……”
“怕我觉得你麻烦?”夏许砚捏紧他的手,电梯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在云雾山说的话,都不算数了?”
电梯门开了,苍之遥没说话,转身往宿舍走。夏许砚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那片刻着“遥”字的碎瓷片,原来有些裂痕,不是靠红绳就能缠好的。
晚上夏许砚去苍之遥宿舍,发现他正坐在书桌前削竹片。竹刀很锋利,在他指间翻飞,很快削出一片薄薄的竹篾,像只展翅的凤凰。
“你在做什么?”夏许砚走过去,发现桌上摆着十几个竹制的小玩意儿——竹蜻蜓、竹青蛙、还有刻着望夫花的书签。
“攒点钱。”苍之遥头也没抬,竹刀在竹片上划下细密的纹路,“下个月交流会要交报名费,我还想……”
“我有钱。”夏许砚打断他,从钱包里掏出张卡,“这是我比赛得的奖金,你先拿着。”
苍之遥却把卡推了回去,竹刀停在竹片上:“我自己能挣。”他的声音有点硬,“我不想欠别人的。”
“我们之间,分什么别人?”夏许砚的声音沉下来,“在云雾山,你帮我捞蛇,帮我摸鱼,怎么不说欠我?”
苍之遥猛地抬起头,眼睛红了:“那不一样!在山里我们只有彼此,可在这里……”他的目光扫过窗外的霓虹,“这里不一样。”
夏许砚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的不安。云雾山的雾是软的,能藏住所有心事;可城里的光是硬的,会把所有缝隙都照得清清楚楚。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夏许砚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暑假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去医院?”
苍之遥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继续削竹片:“真的没事,就是有点累。”
竹刀突然打滑,在他手背上划开一道口子,血珠瞬间涌了出来,滴在竹片上,像朵突然绽放的红玫瑰。
“别动!”夏许砚抓起他的手,往水龙头那边冲。冷水流过伤口,苍之遥却没像平时那样瑟缩,只是盯着手背上的血珠,眼神发空。
“你看,”他突然笑了笑,声音有点发飘,“血是红的,跟银镯上的痕一样。”
夏许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发紧。他从抽屉里翻出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伤口上,动作轻得像在云雾山替他摘发间的花瓣。
“别再削了。”夏许砚把竹刀收起来,“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好好准备交流会。”
苍之遥没说话,只是看着手背上的创可贴,白色的胶布上印着卡通图案,和他身上的蓝布衫格格不入。
接下来的几天,苍之遥像变了个人。他不再待在宿舍,每天早出晚归,身上总带着股木屑和油墨的味道。夏许砚去系里问,老师说他请了假,说是在外面找了份兼职。
“他好像在印刷厂打工。”林薇找到夏许砚时,手里拿着份刚印好的节目单,“我昨天去取传单,看见他在搬纸,手背上贴了创可贴。”
夏许砚捏着节目单,指尖把纸角都捏皱了。他想起苍之遥掌心的厚茧,想起他手背上的伤口,想起那些没日没夜削出来的竹玩意儿。
他冲到印刷厂时,正看见苍之遥扛着一摞纸从车间里出来。纸摞很高,压得他腰都弯了,蓝布衫的后背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能看见肩胛骨的轮廓。
“苍之遥!”夏许砚冲过去,想把纸摞接过来,却被他躲开。
“你来干什么?”苍之遥的脸上沾着墨渍,额角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掉,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跟我回去!”夏许砚抓住他的胳膊,发现他的手臂烫得吓人,“你不要命了?”
“我需要钱。”苍之遥挣开他的手,把纸摞往仓库里送,“交流会的报名费,还有……”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阿婆的腿不好,我想寄点钱回去。”
夏许砚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离开云雾山时,阿婆拄着竹杖站在吊脚楼前,竹杖头的凤凰纹在晨光里闪着光。当时他还问阿婆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走,阿婆笑着说:“我走了,谁给你们守着家?”
“钱我来寄。”夏许砚的声音有点发哑,“你跟我回学校,好好练笛子。”
苍之遥转过身,脸上的墨渍被汗水冲开,像道丑陋的疤:“夏许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我没有。”
“你就是有!”苍之遥的声音突然拔高,“你保送了研究生,以后能进国家乐团,可我呢?我连个报名费都凑不齐,只能在这里搬纸!”他指着车间里的机器,“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也想每天待在琴房里练笛子,想跟你一起准备交流会,可我不能!”
夏许砚看着他发红的眼睛,突然说不出话来。他一直以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能像在云雾山那样,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可他忘了,城里的风雨,比山里的大得多。
“我先回去了。”苍之遥低下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静,“晚上还要去夜市摆摊,那些竹玩意儿……总得卖出去。”
他转身走进仓库,背影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显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