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枳书

　　破冰展示定在第二天下午两点，地点在清华主楼后厅。这是一间颇具历史感的阶梯教室，厚重的木质桌椅，高挑的天花板上悬着古典吊灯。当第七组的“未来可持续智慧城市能源系统”模型被小心翼翼地搬上讲台时，台下已经坐满了暑期学堂的学员和几位前来观摩的教授。

　　林沐站在讲台侧面，看着贺知洵最后检查了一遍电路连接。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口整齐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日光从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准备好了吗？”他抬起头，目光与她相遇。

　　林沐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今天特意扎了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得精神又干练。

　　展示开始。周明远负责开场，简洁介绍了项目的初衷与核心理念。接着，贺知洵走到台前，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们构建的这个微缩模型，不仅是为了展示未来城市的可能样貌，更是为了探讨一种系统性的解决思路。”他指着模型核心的储能区域，“能源问题的核心，从来不是单一技术的突破，而是如何将不同来源、不同特性的能源高效整合、智能调度、稳定存储。”

　　他逻辑严密地阐述了整个系统的设计原理，从太阳能、风能的波动性，到电网的实时负荷匹配，再到氢燃料电池作为大规模、长周期储能方案的优势。每一个技术点的解释都恰到好处，既专业又不晦涩。

　　轮到林沐讲解燃料电池部分时，她起初心跳如鼓，但一站到模型前，看到贺知洵退到一侧对她微微颔首，那股紧张感便奇异地平复下来。

　　“传统能源转化往往伴随着巨大的损耗和污染。”林沐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她打开模拟演示装置，半透明的亚克力板内部，代表氢离子和电子的彩色光点开始沿着预设路径流动，“而质子交换膜燃料电池，可以将氢气的化学能直接转化为电能，理论效率极高，唯一的副产品是水。”

　　她一边讲解，一边操作模型，LED灯光随着她的解说在“城市”的不同区域明灭变化，直观地展示了能源的产生、传输、存储和消耗如何达到动态平衡。当最后整个模型城市的所有灯光和谐亮起，模拟的“电网负荷曲线”在投影屏幕上平稳运行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提问环节，一位能源方向的教授饶有兴趣地问：“你们考虑了氢气的来源吗？绿氢制备目前成本依然很高。”

　　这个问题在准备时讨论过。贺知洵正要开口，林沐却向前半步，从容答道：“教授，在我们的远期设想中，氢源可以多元化。白天过剩的太阳能、风能可以用于电解水制氢，这是理想的绿氢。同时，城市污水处理过程中产生的沼气重整，工业副产氢的提纯利用，都可以作为过渡阶段的氢源补充。我们认为，能源体系需要灵活性，氢作为一种优良的储能介质，其来源也应是多元和可持续的。”

　　她的回答条理清晰，兼顾了理想与现实。教授满意地点点头，又追问了几个技术细节，林沐和贺知洵交替回答，配合默契。

　　展示圆满结束。他们的小组毫无悬念地获得了“最佳创新展示奖”。颁奖时，那位提问的教授特意走过来，对贺知洵和林沐说：“想法很完整，执行也很到位。你们俩的配合，让人看到了理工科学生难得的系统思维和协作精神。继续保持。”

　　捧着轻飘飘的奖状，林沐却觉得手里沉甸甸的。她看向身旁的贺知洵，他正小心地收拾着模型元件，侧脸平静，但嘴角有一丝极淡的、上扬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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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紫荆操场，暑热未消，却已聚拢了不少人。草坪上支起了巨大的露天电影幕布，旁边摆着长桌，放着饮料和零食。更远处，三三两两的学生聚在一起聊天，吉他声、笑声、不同口音的交谈声混杂在夏夜的风里。

　　林沐和贺知洵到得稍晚。他们换下了白天的正式衣着，都穿着简单的T恤和长裤，混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偶尔还是有其他组的学生认出他们，投来善意的微笑或点头致意。

　　“想喝点什么？”贺知洵问。他们站在饮料桌旁，头顶悬着暖黄色的小串灯。

　　“酸梅汤吧。”林沐指了指那个古朴的保温桶。

　　贺知洵倒了两杯，递给她一杯。冰镇的酸梅汤带着沁人的凉意和酸甜，瞬间驱散了残余的燥热。他们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草坪边缘坐下，幕布上开始播放一部经典的科幻电影，讲述人类探索深空的故事。

　　电影画面宏大，音效震撼，但林沐的注意力却很难完全集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贺知洵坐在她身边不到一臂的距离，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气混合着青草的气息。夜晚的风吹过，带来他那边微凉的温度。

　　电影进行到一半，有一段略显冗长的文戏。旁边有学生开始低声交谈。林沐听见不远处，几个女生正兴奋地讨论着什么，隐约传来“第七组”、“那个讲物理的男生”、“好厉害”之类的词句。

　　她下意识地瞥了贺知洵一眼。他正专注地看着屏幕，侧脸在幕布变幻的光影中明明灭灭，仿佛对周围的议论浑然不觉。

　　“贺知洵。”林沐忽然轻声叫他。

　　“嗯？”他转过头。

　　“你……听到她们在说什么了吗？”

　　贺知洵顺着她示意的方向，微微侧耳听了一下，随即转回头，表情没什么变化：“听到了。”

　　“然后呢？”林沐忍不住问。

　　“然后？”贺知洵似乎有些不解，“没有然后。她们在讨论白天的展示，这很正常。”

　　他的反应太过平淡自然，反而让林沐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她低下头，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所剩无几的酸梅汤。

　　“林沐。”贺知洵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

　　“你是在意她们讨论我，”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试探，“还是在意……别的？”

　　林沐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抬起头，对上贺知洵的目光。电影的光在他眼中流动，映出某种深沉而专注的东西。他问得很直接，几乎没有拐弯抹角，这不像他平时严谨周密的风格。

　　夜风吹过，带着青草和远处不知名花朵的香气。电影里的对话和音乐似乎都退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林沐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她该怎么说？说她不喜欢听到别人用那种欣赏又带着距离感的语气谈论他？说她隐隐希望，他那种耀眼的、被众人瞩目的光芒，能有一小部分，只与她有关？

　　这念头太过自私，也太过大胆。

　　“我……”她再次尝试，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只是觉得，她们看到的，可能……不是全部的你。”

　　说完这句话，林沐的脸颊微微发热。她不确定自己表达清楚了没有。

　　贺知洵安静地看着她，看了好几秒钟。幕布的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嗯。”他终于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却重重落在林沐心上。“那你呢？”他问，语气里有一种罕见的、近乎紧张的小心，“你看到的……是全部吗？”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直接，也更危险。

　　林沐握紧了手里的纸杯，冰凉的杯壁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她迎上他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却有一股勇气从深处升腾起来。

　　“我看到的……”她慢慢地说，每个字都斟酌着，“是一个会在物理笔记里记下桂花开了的人，是一个会提前查好所有资料画好重点的人，是一个会把糖醋小排推给别人、自己默默收拾餐盘的人，是一个……会在程序出bug时，愿意听我可能不专业的建议的人。”

　　她每说一句，贺知洵的眼神就柔软一分。到最后，他眼中惯常的冷静和距离感几乎完全消融，只剩下一种专注的、涌动的微光。

　　“还有呢？”他问，声音低哑。

　　“还有……”林沐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但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她不想再退缩，“还有一个，明明很厉害，却总是说‘只是运气好’、‘只是习惯了’的人。一个……让我觉得，拼命追赶也不是那么累的人。”

　　最后这句话，她几乎是嗫嚅着说出来的。但贺知洵听清了。

　　电影似乎到了高潮段落，激昂的背景音乐响起，周围的观众发出低低的惊叹。但在他们这个小角落里，时间仿佛静止了。

　　贺知洵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夏夜的空气里几乎看不见，但林沐感觉到了。

　　“林沐，”他叫她的名字，两个字念得很慢，很沉，“我可能……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好。”

　　“我知道。”林沐立刻说，“我知道你也会熬夜，也会焦虑，也会……有抓不住东西的时候。”她重复了他昨晚在图书馆说过的话。

　　贺知洵怔住了。然后，他极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很短，却像拨动了某根一直紧绷的弦，带着释然和一丝无奈。

　　“你记得。”他说。

　　“我记得。”林沐肯定地说，“我都记得。”

　　他们又沉默下来，但这次的沉默不再令人不安，反而充满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张力。电影的光影在他们脸上流转，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和夏夜的虫鸣，但他们仿佛置身于一个独立的、安静的气泡里。

　　“那个笔记本，”贺知洵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你看到的那句……关于桂花的。”

　　“嗯。”

　　“那天，”他的目光投向远处黑暗的树影，仿佛在回忆，“你解出了一道我卡了三天的竞赛题。王老师夸你有天赋，你不好意思，一直低着头。后来风吹进来，桂花香飘了满屋，你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笑了。”他顿了顿，“那个笑容……比桂花好看。”

　　林沐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又酸又软，涌起一股温热的潮水。她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么细，更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说出来。

　　“所以你就记下了？”她问，声音有些发颤。

　　“嗯。”贺知洵转回头，看着她，“后来就养成了习惯。看到觉得……值得记下来的瞬间，就写一两句。”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但只写到期末考试前。”

　　“为什么？”林沐下意识追问。

　　贺知洵看着她，眼神深邃：“因为期末之后，有些事情……可能需要重新定义。”

　　需要重新定义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同桌”和“队友”之外，那些悄然滋长的、无法被归类的情绪。

　　林沐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喜悦，却又夹杂着一丝惶恐。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又太自然，像夏夜悄然绽放的花，美丽得有些不真实。

　　“贺知洵，”她鼓起勇气，问出了盘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如果……如果分班后，我们不再是同桌呢？如果……以后去了不同的大学，不同的城市呢？”

　　这是现实，是他们无法回避的未来。贺知洵的光芒注定会引他向更广阔的天空，而她，即使拼尽全力，也不敢保证能一直跟在他身边。

　　贺知洵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沐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夜风里显得异常清晰和坚定。

　　“林沐，”他说，“我从不认为，两个人必须走在完全相同的轨迹上，才叫并肩。”

　　他转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她熟悉的理智，也有她从未见过的、灼热的情感。

　　“物理里，有共振。两个频率相同的物体，即使相隔一段距离，一个振动，另一个也会跟着振动。”他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在小心地搭建一个精密的模型，“我想，人大概也可以。即使将来我们去了不同的地方，研究不同的方向，面对不同的挑战，但只要……内在的某种频率还在，就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的振动，依然能隔着距离，彼此呼应。”

　　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对我来说，你就像那个……能和我发生共振的另一个振子。和你讨论问题，看到你解开难题时的眼神，甚至只是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都让我觉得，我自己也在以更好的频率振动着。”

　　这是他迄今为止，说过的最长、也最不像“贺知洵风格”的一段话。没有严谨的数据，没有清晰的逻辑链，只有比喻和感受。但恰恰是这种“不像”，让这段话拥有了千钧之力。

　　林沐怔怔地看着他，眼眶毫无预兆地热了起来。她拼命眨着眼，想把那阵湿意压回去。

　　“所以，”贺知洵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却又有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林沐，你愿意……继续做我的共振频率吗？不管以后分班的结果怎样，不管将来我们去哪里？”

　　这大概是他能说出的，最接近告白的话了。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浪漫的许诺，只有属于他的、用物理术语包装起来的真诚和期待。

　　林沐的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滑落了一滴。她飞快地用手背擦掉，然后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愿意。”她说，声音带着鼻音，却异常坚定，“我愿意。”

　　贺知洵看着她，眼中最后一丝紧张终于消散，被一种明亮而温暖的、近乎灿烂的光芒取代。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很轻、很轻地，松了一口气。那模样，竟有几分像是卸下了重担。

　　电影已经到了尾声，英雄历经艰险，终于带着希望返航。片尾曲悠扬地响起，人群开始松动，有人起身离开。

　　他们俩却还坐在原地，谁也没有动。周围是散场的人潮，是收拾东西的声响，是夏夜重新变得清晰的虫鸣。

　　但他们的世界里，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次重要的对接，进入了一种新的、稳定的轨道。

　　“走吧。”最终还是贺知洵先站起来，朝她伸出手。

　　林沐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犹豫了一瞬，然后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的手掌干燥温热，稳稳地握住她的，将她拉了起来。

　　手没有立刻松开。他们就这样牵着手，穿过渐渐稀疏的人群，走过灯光昏暗的草坪小径。谁也没有说话，但交握的手心里，传递着比言语更多的东西。

　　一直走到宿舍区的岔路口，贺知洵才停下脚步，松开了手。但那温热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林沐的掌心。

　　“明天，”他说，“最后一天了。上午是结营仪式和总结会。”

　　“嗯。”林沐点头。

　　“下午自由活动。”贺知洵看着她，“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暂时保密。”贺知洵的嘴角微微扬起，“明天下午两点，这里见？”

　　他的眼神里有种孩子气的、难得的狡黠。林沐心里泛起好奇和甜蜜，点头应道：“好。”

　　“那……晚安，林沐。”

　　“晚安，贺知洵。”

　　这一次，他们没有立刻转身。在路灯下静静对视了几秒，仿佛要将这一刻的默契和刚刚确立的“共振”关系牢牢刻印下来。

　　然后，贺知洵才后退一步，挥了挥手，转身走向2号楼。林沐也转身，走向3号楼。

　　她没有立刻上楼，而是站在宿舍楼门口，回头望去。贺知洵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楼门内。

　　她抬起刚才被他握过的那只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夏夜的风吹过，带着无尽的温柔和希望。

　　这个夏天的清华园，给了她一张珍贵的名片，一个闪亮的奖状，一群优秀的朋友，和一段……刚刚开始的、以共振为名的约定。

　　明天，会是这个夏日篇章的终点，还是另一段旅程的序曲？

　　林沐不知道。但她知道，无论未来如何，这个夜晚，这片星空，这个刚刚对她说过“你愿意继续做我的共振频率吗”的少年，将永远留在她生命中最明亮的位置。

　　她转身，脚步轻快地跑上了楼。

　　夜空之上，星河无声流转，见证着人间又一对频率悄然同步的年轻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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