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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章
怀孕六个月时杨甘露和丈夫讨论孩子的名字。
理所当然的,孩子要和兰先生姓,所以要讨论的还是“名”。
杨甘露没什么异议,或者说,有也没办法,毕竟这是几千年留下来的“规矩”。
最后,兰先生和婆婆在讨论过后定下来一个名字,叫做“兰成泽”。
、、、
杨甘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坐在沙发上,她看着翻找字典的两人,她感觉这个孩子虽然在她腹中,与她血肉相连,带给她难受和呕吐感,让她胃口大增有时又极端下降,使她体态变得臃肿肥胖变形……
——但和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
最后决定的手术方案是刨腹产。
虽然说把肚子刨开什么的听起来就很恐怖,光是一说就感觉看到了恐怖片里血淋淋往外流的器官,但杨甘露还是选择了这种。
她做手术的日子比预产期早了六天。
早上八点十二分。
被推进手术室前三秒母亲还紧紧攥着她的手,指甲嵌进她的肉里,有些疼。
——来自另一位曾经与她血肉相连的人带给她的疼,而她今天要忍受同样的痛把另一位与她血肉相连的人带到这个人间。
杨甘露勉强冲她和一旁焦急的林晓岚露出一个笑来。
很勉强。
她也很害怕。她也不知道会面临什么。
、、、
医生给她注射脊髓麻醉剂。
杨甘露当时只感觉刺痛,后来才知道扎入她体内的针有8厘米。
手术灯照的甘露睁不开眼,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她才发现自己好像一条案板上的鱼,扑腾着,疼痛着,有人拿着刀子划开她的身体,然后拖出什么东西。
不过好在她还是个人,不会被杀死。
麻醉后杨甘露的身体就没了知觉,她还在胡思乱想会不会有排泄物被医生看到,毕竟那真的很尴尬。
直到——
“生完了,母子平安。”
过了很久,她被推到病房。柔和的日光下,恍惚中杨甘露听见有人这么说。
她费力地睁开眼,重影中有两个人,晃了晃后她看清那是她的婆婆和丈夫。此刻婆婆和丈夫抱着孩子,脸上一派喜悦,再细看,他们正对着被他们拨开的婴儿分开的双腿中间笑。
没有一个人注意她,直到母亲和林晓岚哭着扑过来。
杨甘露突然感觉好累好累,她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固执地盯着,眼泪被刺激的留下来也不管。
她感觉有只手轻轻抹去泪珠,指腹较为柔滑,应该是林晓岚的手,可她什么也不想做。
她只是躺在那里,躺着,躺着。
她想,为什么刚刚我没有死在手术台上。
、、、
生完孩子后杨甘露的肚子上有了很明显的妊娠纹,一道道,粗长的,狰狞的,和蜈蚣一样趴在她肚子上,肚子上的肉也变得松弛、下垂。
杨甘露对着镜子照了很久很久,把她所有买过的比较短的上衣全扔进了行李箱里准备送人。
然后她自己一个人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哭了很久很久。
那一刻她又变成17岁那个怀疑自己不好看而自卑的女孩儿。
她不用考虑明天上班该搭配什么衣服、该讲什么课,学生不听话她该怎么办。
十七岁,青春无敌。她只用祈祷明天如果能遇到下雨天气不用跑操就行;下节课化学老师要提问方程式,怎么和周围的同学打个掩护;课间十分钟怎么充足利用,去打打羽毛球还是去趟小超市;晚上去食堂吃什么,要不要和朋友一起,或者去操场跑跑步;要去见林晓岚,要不要穿自己唯一一件有蓬蓬大裙摆的裙子;明天要考试,晚自习怎样才能临时抱佛脚得一个高分。
明天的太阳会不会升起,世界会不会爆炸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值得她考虑的只有一年之后的高考,而她怎样才能在短时间内最大限度的提升成绩。
她会懊悔自己浪费的两年光阴,但也对未来充满希望。
她会因为喜欢的男生说的一句话而自卑,也会因为同学们的鼓励而感到骄傲。
那是她17岁的时候所能想到全部有意义的事,那时她只有17岁。
而现在她已经,27岁了。
、、、
接到林晓岚传来的噩耗时杨甘露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但心态在听到消息时还是崩了一下。
——林晓岚的父亲去世了。杨甘露对那位老人很有印象。
老人是退伍军人,气质卓绝,看起来就刚正不阿,却对林晓岚这个女儿宠爱有加。
每次去找林晓岚玩,出门时男人总会多叮嘱两人几句,得到肯定答复后继续慢慢给花浇水。
杨甘露看着眼睛肿起来的林晓岚,知道怎么说安慰的话也没用。
于是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林晓岚旁边,轻轻将自己的手覆在林晓岚的手背上,心里不由自主地设想自己的父母去世时又是怎样的情形,但后来她发现不能细想,一想就想哭。
于是她散了所有想法,就这么陪着林晓岚。
、、、
杨甘露生完孩子之后回到学校,发现对面的桌子上已经换了个人。
是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女老师,姓黄,名招,教音乐,听说动不动就请假。
有幸听她在办公室一展歌喉后杨甘露就称她为黄鹂鸟。
办公室里的老师繁多,也会有学生来问题,氛围吵闹又轻松。
有一次晚自习,两人都在办公室里坐着,杨甘露就和黄老师聊起婚姻。
也就是在这时,杨甘露才发现自己似乎被困在了一些柴米油盐之中,她想到的都是一些带有市井气的东西,虽然还在高中的校园里,但是几年前她讨论的可不是这些。
可讨论的是什么呢?杨甘露已经不记得了,只能延续话题,苦笑着和黄老师分享自己的丈夫、孩子。
“你生的是个儿子吗?”
黄老师很惊讶地看她,杨甘露点头,黄老师突然很轻的笑了一声。
“真好啊……”
杨甘露摇摇头,反驳:“很心烦,那孩子又皮实,天天捣乱,家里面东西都摔碎不少。”
黄老师不予置评,只是重复:“那也很好啊。”
后来聊着聊着杨甘露才知道黄老师是家中的第二个女儿,她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然后她就被送人了。
送的人家是她的姑姑,膝下无儿无女,亲生父母一寻思就过继给了她。
姑姑没什么文化,对她也算不上特别好,顶多是有口饭吃、能满足基本的温饱,至于要买些什么其他的小女孩爱玩的东西,是通通不会给她花钱的。
黄老师笑着说她其实还挺感激她的姑姑的。
杨甘露问为什么。
黄老师说因为原来她的名字是“黄招弟”,她的姑姑嫌这个名字不好听就把第三个字去掉了。
杨甘露听着,像在听什么恐怖故事,是那种她想大喊“你不要说了我很害怕”的程度。
——可这确确实实是黄老师的人生。
“也就是在前年吧,” 黄老师继续说,语气平淡,“我嫁人了,男人比我大二十三岁,给了我的姑姑两万三千元。”
“可这不是……卖吗?”
话一出口杨甘露瞳孔缩了一下,几乎想扇自己一巴掌,她自觉失言,手轻轻颤了一下,刚想说点什么其他的打个哈哈掩护过去,就听见了黄老师的声音。
黄老师是教音乐的,她的嗓音一贯轻飘飘的,很空灵,像一只鸟一样,像山的那边飘渺而起的炊烟一样,所以杨甘露才称她为黄鹂鸟。
也就是在这时,杨甘露听见那个比她还要小两岁的女生的声音,一贯的温柔。
“是啊,”黄老师直视着杨甘露躲闪着的惶惶的眼睛,轻轻地说,“就是卖啊。”
“而且呐,” 黄老师弯了弯眼,继续说,“我应该马上就又要请假啦。”
杨甘露那时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看不懂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只觉得有什么小东西顺着黄老师的声音飘了过来,像苍耳或者刺猬,炸的她耳疼、心疼。
直到下个学期开学,她从办公室其他老师的口中得知黄老师又怀了一胎。
“她前两个生的都是女孩,她老公不高兴。”老师们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没几分钟就又各自熟络的说起旁的事情来。
杨甘露听着,脊骨发凉,冷意直窜。
她现在才明白,黄老师眼睛里的那种情绪叫“心如死灰”。
三个月后,黄老师辞职了。
杨甘露再没见过她。
、、、
兰成泽和杨甘露晚上一起睡的时候杨甘露也会惊醒了。
小时候杨甘露会怀疑妈妈怎么自己一动就醒,哪怕再轻微的动作都会把妈妈吵醒。
直到她做了母亲,兰成泽动一动、哭一声,她都会迅速爬起来。
很奇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着兰成泽肉嘟嘟的脸,就忍不住想亲一亲。
、、、
兰成泽一天天长大。
某一天杨甘露在厨房做饭,忙碌中一回头就看见五岁的兰成泽坐在沙发上盯着自己瞧,对上她的目光还甜甜地叫了声“妈妈”。
杨甘露应了一声。
再看案板上切了一半的韭菜,她想的却是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那时她上小学五年级。
一次点评作文时语文老师特意把她的拿来读。
那次作文题目是老套的“细节处的母亲”。
她写的就是母亲做饭时的背影。写没系好的带子,写忙忙碌碌的身影,写隔着身体逸散出来的饭菜的香气……
杨甘露心不在焉的,想:
成泽在以后会把我写到作文中吗?他会怎么写呢?老师会给他打一个高分吗?
而且。
原来我已经是一个母亲了吗?
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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