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青

　　殿内鼎沸的人声，在皇帝沈旨开口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顷刻间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敬畏地、好奇地、揣测地，齐刷刷投向御座之上那身着明黄龙袍、不怒自威的帝王。

　　沈旨的目光缓缓扫过下首的宗亲与重臣，最后，落在一身正红、跪坐在席位前的沈鸾澜身上。他的眼神深邃，带着帝王的威严，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父亲的复杂。

　　“今日众卿来参加朕九女的生辰，”沈旨的声音洪亮平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也是因为一事。”

　　沈鸾澜心头一紧，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的裙裾。她能感觉到无数视线落在自己背上，灼热而沉重。她垂下眼，维持着最恭谨的姿态。

　　“澜儿。”皇帝唤道。

　　“女儿在。”沈鸾澜起身，走到御座前玉阶之下，盈盈拜倒，声音清晰而柔顺。

　　沈旨看着伏地的女儿，那身红衣刺眼夺目，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另一个同样喜爱红色的身影。他静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寂静无声的殿宇之中：

　　“今日是你及笄，朕，特封你为‘赢玉’公主。”

　　“赢玉”二字一出，如同平地惊雷，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中激起无形的波澜。

　　“赢玉”公主！

　　“赢”字，与二皇子沈瀛的“瀛”字，同音！

　　刹那间，无数道目光变得微妙起来。惊愕，恍然，揣度，算计……种种情绪在席间暗流汹涌。皇帝为何在九公主及笄之日，赐下这样一个与二皇子名讳同音的封号？是巧合？是恩宠？还是……某种意味深长的暗示？

　　沈鸾澜也愣住了，伏地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赢玉”？为什么是“赢”？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二哥那张清冷的脸，和他名字里那个沉静的“瀛”字。一股莫名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困惑，悄然爬上脊背。

　　她不敢抬头，只能更深的俯首：“谢父皇恩典。儿臣……惶恐。”

　　而此刻，席间有一人的反应，比沈鸾澜更为剧烈。

　　沈亦舒原本一直维持着温朗含笑的神情，甚至在皇帝开口时，唇边的笑意还深了些许，仿佛早已料到父皇会对妹妹有所封赏。然而，当“赢玉”二字清晰无比地传入耳中时，他脸上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如同骤然遭遇极寒的瓷器，瞬间僵住，凝固，然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难以掩饰的裂痕。

　　赢。

　　瀛。

　　同音。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他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被愚弄的愕然，猝不及防地冲上头顶，让他几乎维持不住面上惯常的从容。他的目光倏地抬起，锐利如刀，先是射向御座上面无表情的皇帝，紧接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怒与探究，猛地转向席间另一个方向——沈瀛所在的位置。

　　沈瀛就坐在离御座不远的皇子席首位。从皇帝开口到现在，他一直微微垂着眼睑，姿态恭谨，面色沉静如水，仿佛对“赢玉”这个封号毫无所觉，又或者，早已了然于心。

　　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御座上的皇帝，也没有去迎接沈亦舒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石像，唯有在皇帝吐出“赢玉”二字时，那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沈亦舒死死盯着他，试图从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一丝得意，或是一丝阴谋得逞的痕迹。然而，什么都没有。沈瀛只是在他看过去的瞬间，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帘。

　　四目相对。

　　沈瀛的目光平静无波，深不见底，像两口古井，映不出丝毫情绪，却仿佛能将沈亦舒所有翻腾的惊怒与质问都无声地吸进去，吞噬殆尽。

　　那平静，在此刻的沈亦舒看来，比最张狂的挑衅更加刺眼，更加……可怖。

　　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在那银杏树下，沈瀛那句冰冷平静的警告——“不是只有谁最好。”

　　难道……难道这一切，竟与沈瀛有关？是他向父皇进言？还是父皇本就……早有此意？

　　这个认知让沈亦舒心头剧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个看似沉默寡言、深居简出的二弟，在父皇心中，或许有着他远远未能估量的份量。而“赢玉”这个封号，就像一道无声的圣谕，一个清晰的信号，将沈鸾澜，与他沈瀛，以一种无比暧昧又无比牢固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赢玉”公主。

　　从此，天下人提及九公主，首先想到的，或许不是她宸妃之女的身份，不是她与大皇子亲厚的兄妹情谊，而是这个与二皇子名讳同音的、独一无二的封号。

　　父皇这是在……为沈瀛铺路？还是在用这种方式，敲打他沈亦舒？

　　无数念头在沈亦舒脑中疯狂盘旋，几乎要将他素来清明理智的头脑搅成一团乱麻。他脸上僵住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脸色在宫灯照耀下显得有些苍白，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而此刻，沈鸾澜已谢恩起身，重新坐回席位。她低垂着头，感觉到周遭投来的目光愈发复杂难辨，那一声声压抑的“恭喜赢玉公主”，听在耳中，也仿佛变了味道。

　　她悄悄抬眼，看向二哥的方向。

　　沈瀛也正收回与沈亦舒对视的目光，转而，静静地看向她。

　　隔着并不算远的距离，隔着摇曳的烛火与浮动的暗香，他的眼神依旧深沉，却似乎比方才在珠帘外多了些什么。那里面没有得意，没有解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容纳她所有不安的寂静。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对她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无声的、近乎安抚的动作。

　　沈鸾澜心头那阵没来由的慌乱，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她移开视线，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膝上正红色的、绣着百鸟朝凤的华丽裙摆。

　　“赢玉”。

　　这个封号，像一枚突如其来、烙印着帝王意志与复杂含义的玺印，沉甸甸地压在了她刚刚成年的生命之上。也将她，不由分说地，拖入了那对兄弟之间早已暗流汹涌、此刻更因同音之字而波澜再起的无声战场中央。

　　殿内乐声再起，觥筹重新交错，表面的喜庆热闹掩盖了底下涌动的无数心思。

　　只有沈亦舒，握着酒杯的手，冰凉一片。他望着御座上威严的父皇，又望向对面沉静如山的二弟，最后，目光落在中间那个低着头、尚不知自己已被卷入何等漩涡的妹妹身上，眼底深处，最后一点温情的假象彻底剥落，只剩下冰冷的锐利与深沉的决绝。

　　赢玉？

　　呵。

　　游戏，似乎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而赌注，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诱人，也更加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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