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星期三上午快递短信通知一响，随寒薇便忙不迭地直奔驿站。万事俱备，只欠草莓。

　　拆开包装检查，没有磕碰，闻起来香气也很浓郁。剩余材料已在餐桌摆好，磁吸相机也已就位，把手机卡在支架上开始洗草莓。

　　拇指相机和烤箱算是这些年随寒薇购入的比较“奢侈”的用物，仅指价格。两者都没有闲置，隔三岔五烤些甜品、红薯或是肉类都很方便，也是vlog的一大组成部分。

　　考虑到奶油蛋糕放久会化，最后决定做慕斯巴斯克。上下层都只需要搅拌匀即可，巴斯克部分烤制成功率也相对稳定。出炉降温后放入冰箱，和章旬约在他下班之后，随寒薇定好闹钟准备睡个午觉。

　　没成想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多小时也没睡着——这是随寒薇一直以来的身体反应，心里一有事情的时候睡眠质量就很差。打开有声书躺着休息眼睛，打算慢慢挨到闹钟响起。

　　播放器音量渐减，童雪发来消息：“最近忙吗”。随寒薇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复。她从去年起过年便没再回家，和近些年和继母的联系越来越少。体恤关心的概率几乎没有，童雪找她多半有事，她打算等童雪直接开口。

　　为避免慕斯融化加了吉利丁和奶油奶酪，定形也相对容易些。慕斯糊倒入后蛋糕主体部分做好，冷却之前随寒薇拿提前买好的包装盒比量一下大小，还算合适。

　　算算时间该化妆了，手上脚下又忙乱起来。许久不收拾自己的后果就是动作不可避免变得生涩，随寒薇对着镜子反复调整距离观察，仅仅上粉底液就花了不少时间。

　　她在vlog里露脸的时候很少，一般都是在化妆后。在后期效果辅助下化妆前后、以及妆效都是可以被润色的，因而随寒薇之前都是草草完事即可。此刻却有些懊悔——感慨自己水平实在一般，近距离观察还是隐约能看到一些卡粉纹路，眼影晕染似乎也不是很自然。

　　唇纹用热水湿敷后浅了些，眼下的黑眼圈也尽最大努力遮住了。一阵兵荒马乱之后随寒薇从冰箱取出蛋糕，边缘整形之后铺上草莓撒上糖粉，勉强还算满意。

　　收起相机之前随寒薇换好了衣服，又用卷发棒拉了一下发根显得蓬松些。对着镜子检查后走到镜头前渐进，面上浮起笑容摆了摆手。

　　刚才这个镜头，就用来做这段视频的结尾吧。

　　章旬一直没发来消息，大概是还没结束。到市口腔医院大厅童雪又发来消息：“今天有空回来不”

　　随寒薇感到有些奇怪童雪怎么会问得这么匆忙。从c市回d市航程近个小时，航班选择也不是很多。乘电梯到四楼后随寒薇回复：“今天有点事，过两天吧，有什么事吗？”

　　候诊区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叫号屏幕显示章旬的最后一位患者就诊中。随寒薇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把袋子放在腿上，确认蛋糕包装封口完好没有褶皱。估摸着椅子上温度更低一些，想了想又将袋子放到椅子上。而后将手机举至面前，借着落地窗的光线整理着刘海。

　　头发还可以，就是不知道妆有没有脱。虽然DW持妆效果不错，但是戴了二十多分钟口罩有点心里没底。正盘算着，眼前屏幕刷地一亮，童雪打来电话。

　　“薇薇啊。”没待她开口童雪开门见山：“你还是最好今天回来吧，这边挺急的，你爸住院了。”

　　随寒薇唰地一下站起来：“他是怎么了？”

　　“腿摔了一下，膝盖骨折。要做手术，现在要等人签字呢。”

　　“严重吗？”

　　“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做完手术回家慢慢养着就行，养得好也不会留什么病根。”童雪的声音听不出感情，随寒薇在有些冰冷的陈述中缓缓坐回椅子。

　　就诊区陆续有人结束，候诊椅上有人跟着离开，中厅显得愈加空旷了。随寒薇犹豫了一下问道：“小姨你……不能先帮忙签吗？”

　　童雪的回答让随寒薇一时说不出话。像是做梦一般的恍然，嗓子骤然发紧，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我签不了，我俩准备离婚了。她倒是愿意签，这俩一时半会儿也结不了婚啊。”

　　结不了婚是什么意思？

　　见随寒薇不回答，童雪叹了口气复又说道：“你爸，不知道啥时候又整出一对双胞胎，还有脸把那女的往家里领。俩人前天不知道灌多少马尿黄汤，我一进屋要掐我脖子。我往后退两步，他没站稳摔地上了，这我咋签？你奶家没讹上我就不错了。”

　　叫号屏幕上章旬名字后的红色的“诊疗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蓝色的“诊疗结束”。诊疗区走出一位医生，跟分诊台的护士聊了几句后，护士便收拾东西离开。

　　随寒薇认得，那是章旬带的实习生小胡。待护士走后随寒薇走过去小声道：“您好……”，暗暗祈祷自己这个连续两次不交费的患者能被记得。

　　小胡抬头后先是说了句“啊，是你”，顿了几秒像是实在想不起名字了，又说道“你是章老师的患者吧？”

　　“嗯嗯对，”随寒薇将手提袋递上去：“能不能麻烦您一会儿帮我把这个拿给他？他让我带过来的，但是我这会儿临时有点别的事情得先走了。”

　　避免水汽堆积蛋糕并未完全密封，表层的奶油和红颜草莓透过缝隙溢出幽幽甜香。

　　小胡爽快答应：“没问题”。鼻子凑过去闻了闻笑道：“闻起来有点香啊，是吃的吧？章老师肯定很开心，他今天特别忙，中午都没时间吃饭。”

　　随寒薇点点头没有说话，再次道谢后便转诊离开。

　　不敢坐电梯，怕章旬从就诊区走出来。随寒薇顺着楼梯惊慌地跑到一楼，刚出楼便拦下一辆出租车。

　　“咚咚咚”的鼓点仍在胸腔作祟，不知是刚才跑下来的脚步声还是心跳。手指不住地微微颤抖，几次将屏幕按亮又熄灭，谢天谢地通知栏仍是安安静静。

　　找出章旬的微信设置消息免打扰，又打开勿扰模式，随寒薇迅速订好了晚上回d市的机票。机场离市区不算太远，还可以回去收拾点东西。

　　银杏叶的金黄仍如火如荼地在视野里烧灼着，和两周以前差不多的时间。不同的是那天随寒薇坐在章旬的副驾，鲜妍色彩随着车子行进扑面而来。而此刻后座车窗里，它们都争先恐后不留情面地远去了。

　　随寒薇自认为是个对意外情况有一定承受能力的人，类似的场景不是没见过。还没上学时和卢季雨一起看家里的烤肉店，便目睹过食客起冲突推搡间直接把对方的小指一刀剁下来。那时随寒薇抱着卢季雨瑟瑟发抖，手臂不小心贴上炭炉过了几秒才有知觉。

　　离婚后随林和卢季雨各自再婚，随寒薇跟着随林进入了新的家庭，所有人都“替她”高兴多了个弟弟。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大三那一年又生了变故，事态平息后一家人搬去d市。因随寒薇常年在外家里也没有特意准备她的房间，久而久之回家的次数便越来越少却也相安无事，然而安稳时光竟如此短暂。

　　旧事重演，随林又一次出轨了，这次的私生子还是两个。随寒薇冷笑一声，瞥见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后又假装咳嗽清清嗓子。安静过后视线有些灼热，随寒薇仰头定定地看着车顶视线聚焦于一点，便什么也不会流下来。

　　机票时间选得不错，到家之后收好东西又得乘地铁赶飞机，一刻停不下来。晚高峰时期地铁相当拥挤，人群低着头来回穿梭，面无表情。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正常”，都不是坏人，可能我也是一样。随寒薇心想。

　　然而人性这回事其内里到底有多深不见底，要多少年多少件事才能真正认清一个人，谁也不知道。幼时随寒薇眼里随林简直是无所不能的英雄，每天晚上都会带回店里剩下的饭菜，比卢季雨烧的家常菜要香上许多倍。懵懵懂懂的年纪家里换了女主人，随林仍旧是个养育她带领她的依靠。这个曾让她无比崇拜的父亲却越来越陌生，这些年随寒薇渐渐明白她的父亲其实是个抛弃发妻、因赌入狱的人，而自己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明明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为了新欢差点对自己的妻子动手。

　　随寒薇迟迟未点开手机屏幕看消息，她知道章旬大概会问她怎么回事，却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能说什么呢？六年前一声不吭离开的原因至今他都不知道，现在好像也没有必要。

　　草莓蛋糕没有尝，有段时间没做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她做甜品时材料的克重历来都是估量，严格来说味道会有细微的变化。也有些东西是永远变不了的——譬如她身体里流着随林的血，随林于她有生养恩情，他们的名字在同一个户口本上。

　　从前在他再三逼问下只会说对不起的自己，如今也还是一样。说与不说甚至似乎都没什么分别，反正自己在他面前不是一直是个不知好歹的人么？

　　还是让他早点认清为好。

　　气温降低拔牙患者也跟着多了起来，一个很神奇的规律。加上日照时间缩短，通通在中午下午扎上堆。章旬缝完最后一针起身，摘掉手套透气。手术衣的袖口卡在橡胶内，手腕处渗出一层汗。

　　甩一甩黏在皮肤上的手表，原来已过了下班时间。好在随寒薇还没有发来消息，留了点时间给他写病历。选模板，术式记录，上传影像一气呵成，十几分钟后章旬关掉电脑往更衣室走。

　　“章老师，上周你给拆线那个患者刚刚在大厅找你呢。”小胡在另一间诊室找了个电脑敲字，对着章旬路过的身影说道。

　　章旬点点头答了句“知道了”便进了更衣室。换好衣服出来见小胡站在走廊，迟疑道：“她给你留了东西，说有事要先走呢。”

　　快步跑到候诊大厅，早已空无一人。对面诊区有下班的护士去按电梯，跟他打招呼：“章医生下班了哇？哦呦，今天穿得才巴适喃！”

　　肩膀处大衣上羊绒洗涤剂的味道还没散，清淡花香唤回章旬些许神智：“嗯，下班了。”

　　手机上依旧没有随寒薇的消息，章旬走进诊室问小胡：“她怎么和你说的？”

　　“她就说临时有急事，把东西给我就走了。”

　　“东西在哪？”

　　“在休息室小冰箱上面呢。”小胡答道。

　　红色纸袋上印着几只嬉戏玩闹的小兔子，静静躺在冰箱顶盖上。十好几年的老冰箱，工作的时候外壳会微微发热。章旬将袋子拿下来打开按扣，里面是透明的缠着丝带的包装盒。草莓蛋糕被不小心放在了温度较高的平面，下层奶油融化后上层也跟着一起塌陷了，滑进中央的凹坑里。

　　边缘的卡片上是熟悉的手写钢笔字：生日快乐，希望没有太迟。

　　微信不回，电话不接。随寒薇又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联系不上，章旬甚至去翻了“翻糖mio”的动态，最近一次更新是在今天早上，只有两个字：“开心~”。波浪线似春日里的风筝，在漫天纷飞的花瓣与蝶翅里划了油画棒般绚丽的一笔。

　　纸袋里还有一瓶香水，无色透明玻璃瓶，标签贴在纵向转角线上。

　　you or someone like you。

　　聚脂薄膜的边缘微微翘起，粘上了些细碎的绒毛，像是被摩挲过很多遍。瓶内液体用到三分之一处，柑橘调和草莓香气混合在一起，甜蜜得像是一场漆黑不见底的噩梦。

　　近乎一模一样的场景，和六年前。

　　他的求和信号，他捧出的一颗心，他蘸着蓬松水抓过的头发，他放在车后座还未曾示人的白雪山玫瑰花。

　　随寒薇又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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