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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恶(六)
第二日,卫宅撤下了白麻布置,家丁们扛了数袋米给过路人分发。有人问起,说是合棺前家主突然有了气息,大悲变成大喜,便想要积福。
又过几日,临江摆渡人从江中捞起一具浮尸,仵作判断是酒后落江溺水,尸首被江水泡得面目全非,身上又没有能确认身份的物件,无人认领,过了段日子后由府衙代为安葬。
白荵并不知后事,似乎她的一句话让卫夫人态度大改,关于猫蛊的事再也没有来找她。
她在别院住着,陆善身体好些之后开始教他千字文,水妖嘴上不愿意教,没一会儿就搬了个脚踏过来靠在床榻边一起听,在她解释词意的时候指指点点。
动弹时她袖子里掉出个东西,水妖立刻伸手捡,被她拦着后不太乐意:“什么宝贝?碰都不能碰。”
觑了两下她捡起来的东西后哼哼不屑:“不就是块破牌子。”
桃木牌,半个手心大小,样式十分朴素,一面以金文磨刻着灵隐两字,是灵隐之界的通行令牌。
“你碰这个会烫伤。”白荵道。
水妖不信:“它有什么神奇?”
“这可是神木。”
古书中说桃木可制妖邪,是神木,实际上作用微乎其微,不过灵隐之界的桃木牌里刻着阵法,对妖气有反应,一般的妖碰了会有火烧感。
她收起木牌,见陆善半阖眼睛,问道:“困了?”
陆善轻轻嗯了声。
“睡会儿。”白荵起身帮陆善盖好被子,忽然听到水妖痛叫。回身见水妖一手攥着另一只手疼得牙齿打颤,桃木牌滚落在地。
她立刻捉着水妖的手凌空画了个符文,再以灵力推进他体内。
“你怎么一点都不听话?”
水妖哆哆嗦嗦:“为什么你碰没事、我碰就有事?”
又委屈又不忿。
“这里面有克妖符文。”白荵看他灼得皮肉泛红的手掌,“幸好不是什么杀阵。”
水妖闻言不说话了,垂着头,没过一会突然抽回手背过身去,变成小鹌鹑状态。白荵打了盆井水来给他浸手,他一动不动。
又在闹脾气,白荵直接抓着他的手按进水里:“能止疼。”
不见天日的井水凉意逼人,抹去了骨肉里刺激的灼烧感,他扭了两下没再反抗,抱着小木盆蹲到一边自己泡去了。
午后陆善醒了过来,大约连日休息得好,看起来比刚捡到的时候还精神些。
医馆的大夫过来把脉,这回终于给了白荵几分好脸色:“调养得不错,再喝两副药就差不多了,我改好方子让小童送来。”
白荵看了看外间天色:“我跟您一道去罢。”
她嘱咐水妖看顾陆善,水妖闷着脸躲在屏风另一头,咕哝:“你不能不去么?”
“过两日我们去江陵,我去取药顺便备些东西。”
水妖耷拉着脑袋,不应声。
白荵走到门边又回过身来,冲着屏风旁的影子道:“郑玉,要不要一起出去?”
影子动了下,撇嘴望她:“他呢?”
指陆善。
夕市喧嚣热闹。
人声像吹进林子里的风声,疏落回响。
“累了?”
白荵拎着药包,望着走在她旁边的陆善,小孩一手搭在肚子上,脸色微微泛着红热,听到她的问声,缓慢地抬起头来,随后温顺摇头。
水妖从她袖子边挤出一颗脑袋,越过她望了望陆善,稍许纠结之后指着路边说书的茶摊:“歇一会?”
摊子上零散坐了几个听客,说书的是位老者,眉须皆白,手中一柄竹扇,颇有千帆过后从容之态,正在说的是朝堂。
说那开国皇帝郑肃在新朝建立没多久就因伤病而逝,由次子郑景继位。郑景自少年起陪同郑肃四处征战,立下不世之功,又兼具治国之才,继位后以清明政策拔除前朝弊病,稳定时局。
老者褒扬新朝明君,听客们则兴趣寥寥。
“这些事你翻来覆去说了多少来回了。”有人道。
老者道:“新政昭昭,是普天之下所有人的福气。要是你们曾见前朝暴君,就能知晓有一位开明君主是何等不易。”
“先生,您了解前朝,可知太傅方如晦?”
此时忽有一道清脆声音响起。
老者扬起半明的视线,只见身着淡色衣衫的年轻女子好奇地望着自己,身边跟着两个半大孩童,一个眉眼冷清柔顺,一个面露胆怯却不掩慧黠光亮。
几个听客跟着望过来。
老者目光落在白荵身上:“你问这个作什么?前朝事大多有忌讳,莫要随便说。”
白荵含着三分笑意:“有些因缘,先生若是不便说便当我没问过。”她往竹匣里放了茶钱,挑了个离旁人远些的位置坐了。
水妖把茶杯攥在手中,不去看人。从脊椎沿着骨骼皮肉起了一层凉意,渐渐传至手心,头脑禁不住发昏,在感受到周围的视线后尤其如此。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紧张和惧怕,无意识地猛灌一口茶,除了苦涩别无他味,嘴巴喉咙都如泥土,被水晕得湿漉漉,却不相容。
“郑玉?”
耳边传来呼唤声,他勉强抬起眼,面前像有一树摇动不止的白花,看不清人。
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能感到和他不同的温度。
“很难受?”
是白荵的声音。
她微偏着视线,眉间担忧。几日下来,水妖行为同小孩一般,她以为他避着人只是小孩怕生的天性,没想到会怕到这个地步。
握着的手幼小冰凉,颤动不止,连同望向她的眸子也颤着,茫然无序。
把水妖禁在别院是看他顽皮吵闹,不想他惹事,又看他一直闷闷无趣想着带他出来散散心,路上她的衣袖被紧紧攥着,虽然嘴上嫌弃她,身体却一直依靠着她。
她此时才察觉,这种怕生明显已经到了反常的地步,是跟执念一样残留下来的么?
“方太傅在汴梁城破当日便已自缢。”
沉思时老者的声音传来。
方如晦这个名字,若是还在前朝,应当无人不知。
少时即有才名,先被召为博士,不出几年便破格升为太子太傅,因学识与贤德受世人尊崇,辅佐过三位太子。
最后一位便是前朝末位皇帝,登基前行事荒诞,登基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郑肃攻进汴梁城时,这位老太傅深觉愧对天地百姓,一根白绫随着国一起亡了。
老者的叹息如同一道萧索的风拂过白荵耳边。
前生她很早就下山除妖,但也只做除妖这一件事,行走世间的同时游离在世间之外。灵隐之界教诲弟子不能牵涉进世情,否则有怨有恨便容易走错路,她并不能感受如方如诲这般心情,只是她见过太多死亡,愈见愈是难以接受这种不可逆的伤。
正因此才放心不下郑玉。
水妖好像逐渐冷静了下来,手指反过来捉着她的手。
老者又继续讲新君郑景,听客们没能体味明政光辉,只觉得无聊。
其中有人道:“先生,你总说如今陛下是明君,不是还有其他传言?”
说话那人压低了声音:“传言陛下是弑父杀兄上位。”
“慎言!”醒木声震动,老者面色严肃,“诽谤君主是重罪。”
听客们讪讪散去。
回到别院时月亮半升,桃树开得很盛,月光穿过粉色花枝洒下一片斑驳。
水妖蹲在回廊下,手里摸着一根葱绿的络子。
路过配饰摊子时,捉妖师看他系着平安扣的丝绳磨得很旧,要给他换个新的。他挑来挑去都觉得不顺眼,最后捉妖师选了个颜色。
他嫌丑,捉妖师拿着白玉比了下,说明明很好看。
他盯着络子好一会儿之后进了屋,趴在屏风旁。床榻边陆善坐着,正在拨弄油纸里的糖糕,嘴边沾着糖屑。
“好吃吗?”
不回答。
他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继续问:“什么味道?”
糖糕递到他面前,白花花的,被捏出凹陷来。
“我不吃。”
捏着糖糕的手指就收了回去。
“你又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说话?”
他又絮絮问了好些,都没有一声回答,最后他问:“你为什么跟着捉妖师?妖是没有好下场的。”
终于,陆善望向他:“姐姐说会保护我。”
“你相信她?”
陆善点头:“嗯。”
水妖开始发呆,过了会突然说道:“把糖糕给我。”
他往嘴里送了一块,干巴巴地嚼着,脸也皱起来:“一点也不好吃。”
虽然这么说,还是别扭地吞了下去。
“你是不是吃不出味道?”陆善声音平静。
水妖怔了下,随即咬紧唇,否认:“明明是这些东西太难吃了。”
他一下跑走,跟端着药碗进来的白荵差点撞个正着,他看也不看,风一样卷了出去,不理会白荵喊他的声音。
外面稍有冷意,他爬上墙头,迎着月光伸手。
掌心的灼伤痕迹并没有消退,甚至变得更深,界限分明,像依附在河边、常年被水浸透而发黑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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