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客为主

　　凌绝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喉咙发紧，眼眶酸胀得像要裂开，才慢慢停下来。窗外的路灯换了个角度，那道细长的光斜斜地落在他脚边，像谁随手丢了根没烧完的烟。他抬起头，视线模糊地扫过这个临时租来的房间，墙壁上还留着前租客贴海报的胶痕，衣柜门歪歪扭扭地敞着，里面挂着他从老家带来的几件旧T恤。
　　这就是他的新生活了。
　　他扶着门板站起来，膝盖发麻，走两步都打晃。弯腰捡起掉在地毯上的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微信列表，划来划去，始终找不到那个熟悉的头像。他点开搜索框，手指悬在“凌霄”两个字上方，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敢输下去。
　　爸爸说“从现在开始只有周末能碰电子设备”，他知道那不是商量，是通知。就像小时候他说想学画画，爸爸把水彩笔扔进垃圾桶，说“男孩子学那玩意儿没用”。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上海的夜比小城亮得多，远处的写字楼还亮着零星的灯，像悬在半空的星星。他想起凌霄总说“以后要去能看见很多星星的地方”，可真到了大城市，星星反而被光吞掉了。
　　凌绝打开书包，翻出课本和笔。摊开笔记本时，指尖还在抖，写了个“解”字，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他盯着那个墨点看了很久，突然想起凌霄的数学笔记，总是在页边画小恐龙，说“做题累了看一眼，就有动力了”。
　　他深吸一口气，擦掉那个墨点，重新写下“解”。这一次，笔尖稳了些。

　　同一时刻，广州的老旧居民楼里，凌霄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客厅的灯是昏黄色的，照得墙壁上的霉斑像幅模糊的画。舅舅一家已经睡了，舅妈轻微的鼾声和窗外的车流声混在一起，吵得人心里发慌。
　　他白天在餐馆洗了3个小时盘子，手指泡得发白，关节又酸又胀。可躺下后，脑子里全是凌绝。
　　手机屏幕暗着，他不敢再点开微信。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像根刺，扎在眼睛里，一动就疼。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凌绝写的电话，是他从那个本子上裁下来的。
　　可现在，纸条还在，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联系凌绝。电话打不通，微信被删了，他甚至不知道凌绝是不是真的到了上海，是不是也在找他。
　　“也许他只是不小心删了我？”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点开微信，重新搜索凌绝的名字。跳出来的账号头像是只猫，和凌绝以前用的一样。他心脏猛地一跳，赶紧发送好友申请，备注写着“凌霄，我是凌霄”。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他屏住了呼吸。
　　等了十分钟，没动静。
　　等了半小时，还是没动静。
　　窗外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亮斑，像块融化的糖。凌霄盯着那块亮斑，突然想起凌绝喜欢吃草莓味的糖，每次考试前都要揣两颗，说“吃了就不紧张了”。
　　他站起身，想去楼下的小卖部买糖，走到门口又停下了。身上没钱，舅舅说“先攒着，等稳定了再买东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脚还沾着餐馆后厨的油渍，突然觉得有点难堪。
　　也许，凌绝的爸爸说得对，他们不是一路人。
　　凌绝应该在明亮的教室里做题，应该和成绩好、家境好的同学讨论问题，应该过着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生活。而不是和他这样，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油腻的后厨洗碗。
　　他走回沙发，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套有点潮，带着股淡淡的霉味。他想起凌绝的房间，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摆着香薰，是柠檬味的，清清爽爽的。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像触电似的抓起来，却只是条垃圾短信。
　　他笑了笑，把手机扔回沙发角落。
　　“等我攒够了钱，就去上海。”他对着空气说，声音很轻，“就算找不到你，看看你住的城市也好。”

　　凌绝做了个梦。梦见他和凌霄还在小城的天台上，星星亮得像撒了把碎钻。凌霄背对着他，站在天台边缘，风吹得他的校服衣角飘起来。
　　“凌霄！”他喊着跑过去，想抓住对方的手，可怎么也跑不到。
　　“我走啦。”凌霄转过头，脸上带着笑，眼睛却红红的，“你要好好的。”
　　“不要！你等我！”他哭着伸手，却只抓住了一把风。
　　猛地睁开眼，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在课本上投下块方形的光斑。他昨晚趴在桌上睡着了，胳膊压得发麻，嘴角还沾着点口水。
　　手机放在旁边，屏幕黑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来按亮——没有新消息，没有好友申请，什么都没有。
　　客厅传来妈妈的声音：“小绝，起床吃早饭了。”
　　他应了一声，把手机塞进抽屉，反锁。钥匙放在书包最里面的夹层，像藏了个秘密。
　　走出房间时，爸爸已经坐在餐桌旁看报纸了，看见他，只是抬了抬眼皮。妈妈把煎蛋和牛奶推到他面前，笑着说：“快吃，今天第一天去新学校，别迟到了。”
　　他拿起叉子，戳了戳煎蛋，蛋黄流出来，金灿灿的，像凌霄画的小太阳。
　　“妈，”他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上海……有很多星星吗？”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大城市光太亮，哪有咱们老家的星星多？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他低下头，喝了口牛奶，温温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暖不了心里的凉。

　　凌霄正埋头刷着一摞油腻的盘子，泡沫没到手腕，混着污水泛着黏腻的光。后厨的抽油烟机坏了一半，轰鸣声里裹着刺鼻的油烟味，呛得人眼睛发酸。
　　“新来的，动作快点！”主厨王刚叼着烟走过来，皮鞋尖在凌霄脚边的积水里碾了碾，“客人都等着呢，你磨磨蹭蹭想挨揍？”
　　凌霄没敢抬头，加快了手里的动作。钢丝球擦过盘子边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今天已经洗了4个小时，手指泡得发白发胀，关节像锈住了一样疼。
　　“啪！”
　　一记耳光突然扇在他脸上，力道大得让他踉跄着撞在水池上，额头磕在瓷砖沿，瞬间麻了一片。盘子“哐当”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你他妈没长眼？”王刚掐了烟，唾沫星子喷在凌霄脸上，“老子的新皮鞋！你赔得起吗？”
　　凌霄这才看清，自己刚才后退时，带起的水花溅到了对方锃亮的黑皮鞋上。他咬着牙想道歉，嘴角的疼却让他发不出声，刚才那一巴掌，把他的嘴角打破了，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哑巴了？”王刚抬脚就往他小腿上踹，“乡下来的就是没教养，让你洗碗是抬举你！”
　　旁边两个帮厨远远看着，没人敢说话。凌霄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得他清醒了点。他不能还手，舅舅好不容易托人找的活，要是丢了，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对……对不起。”他低着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我……我赔您擦鞋钱。”
　　“赔？你拿什么赔？”王刚冷笑一声，抬脚碾过地上的碎瓷片，“现在就给我跪下擦干净，不然今天别想走。”
　　凌霄的肩膀猛地绷紧了。他长这么大，除了给自己母亲温云岫跪过以外，再没有别人。可他看着王强那张横肉堆起的脸，看着对方捏得咯咯响的拳头，膝盖还是不受控制地发颤。
　　“怎么？不跪？”王刚又要抬脚。
　　“我擦。”凌霄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倔劲。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抹布，蹲下去，刚要碰到那双皮鞋，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够了。”是舅舅。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脸色铁青，“王师傅，孩子不懂事，我替他给您赔罪。这双鞋我拿去干洗，费用我出。”
　　王刚瞥了瞥舅舅，又瞪了凌霄一眼，甩开手骂骂咧咧地走了：“下次再这样，直接滚蛋！”
　　舅舅把凌霄拉起来，看见他脸上的伤和嘴角的血，眼圈一下子红了。“疼吗？”他想碰凌霄的脸，又怕弄疼他，手悬在半空。
　　凌霄摇摇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他看着地上的碎瓷片，看着自己泡得发白的手，突然想起凌绝。以前在学校，有人嘲笑他没爸妈，凌绝总会挡在他身前，梗着脖子说“不准欺负我朋友”。那时候的天总是很蓝，阳光落在凌绝的发梢上，像撒了把金粉。
　　“走，咱不干了。”舅舅攥着他的胳膊，声音发颤，“回家。”
　　凌霄没动，只是弯腰捡起那块沾了血的抹布，重新蹲下去，一点点擦着地上的水渍。他不能走，他要攒钱，要去上海找凌绝。
　　擦完最后一块瓷砖，他站起身，对舅舅说：“没事，我能忍。”
　　嘴角的血还在流，他抬手抹了一把，血蹭在脸上，像道狰狞的疤。可他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那点夕阳，突然笑了，凌绝说过，他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星。就算现在被揍得像条丧家犬，这点光也不能灭。
　　晚上躺在沙发上，“凌绝，”他对着天花板轻声说，“等我找到你，就再也不分开了。”
　　窗外的霓虹依旧晃眼，可他这次没觉得刺眼。因为他知道，总有一颗星星，是在为他亮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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