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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日用品商店人很少，隔壁景区纪念品店倒是挤满了人。
李沉舟挑了几个看起来质量还不错的碗，放在柜台上喊老板结账。
“二十六块。”老板躺在躺椅上，刷着短视频，吸了一口烟饶有兴致打量起他，“收款码在这边。”
似雾非雾的白色烟草气息，弥漫开对方帽檐下阴郁野性的脸。
年轻，冷倔。
“来一支？”老板好客掏出烟盒。
“不了。”李沉舟摆摆手。烟雾在修长的指间散开，成了一个白圈。
他见过点烟最好看的女孩子是孟欣。
下了晚课的天井，混在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中间飞快低下头，来不及过肺轻吐出一口白烟。
教导主任狂奔过来，吓得她把手别在校服后，黑色指甲油在路灯下漂亮得格外魅力。
跑得一头汗水教导主任，却也只是大声质问她，晚自习被巡逻老师撞见和别的班男生一起在操场散步，是不是偷偷早恋。
“没有啊老师。”孟欣无辜眨眨眼，仿佛天生知道什么样的表情好看，脸美得像一条狡黠的蛇，“我们没有早恋。”
“是他单方面在追我。”
周围的学生都停下看热闹，自觉站在离她五米的地方，绕成一圈一圈人海。
“对，老师。”被拎过来对质的男生一个劲点头。
“你还对上了。”教导主任气得晕头转向，脸气通红扶着那个男生的肩膀。
李沉舟站在四楼漆黑一片的长廊往下看。
等到人群散去，整个学校都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慢下楼。
梧桐树叶片片堆积在道路边，像是秋天的第一场雪，无知无觉飘落。
漫天梧桐叶纷飞，他在她站过的地方，捡起一枚玫红色的亮钻发卡。
风里还有她留下的烟草气息。
人们会深深迷恋尼古丁，就像迷恋某种隐忍的痛感。
而恋痛感正是人的本能。
她是他青春期所有的瘾。
-
李沉舟付完钱，把碗装进塑料袋里，拎着准备走出日用品商店的门。
个子太高，肩膀撞到了门上的风铃，铃铛一声声摇曳。
窗外的雨光水色被路灯照得恍恍惚惚。
一张熟悉的脸突然出现在玻璃窗后面。宋柚宁拎着隔壁纪念店买的冰箱贴，拍拍窗户，在门外喊他。
“真巧啊班长，你没回家？”
她离开了琴行之后也没回家，跟几个朋友沿着城区的梧桐路慢慢散步，逛到了这里的夜市。
“出来买点东西。”李沉舟解释完，拎起塑料袋子走入夜晚。
抓着塑料袋的手清瘦，骨节分明，骨感极强的五官在灯影下一股干净少年气。
“别急着走。”宋柚宁想到了什么，张着手就追上去，“才九点，要不要跟我们一起逛逛。”
“我们正好顺路。”她看了一眼李沉舟要走的回家路，刚好是她那几个朋友刚才走过去的地方。
少女剩下的话欲言又止。她没说，上次喊她帮忙约李沉舟周末出来吃饭的那个女生今晚也在，叫王佳莹。
站在女孩子的立场上，没机会的事情总是要帮朋友制造机会才叫讲义气。
“别犹豫了，走吧走吧。”她欲盖弥彰推搡了一下李沉舟。
两人吹着秦淮河的风一路沿河边走，路边的摊子随着夜深越来越多，各种小吃的烟火味在晚风里飘荡成丝丝缕缕的白烟。
走了没一会儿，宋柚宁看了一眼王佳莹发的微信消息，捂着嘴被呛得一边咳嗽，一边艰难举起手指向一处人最多的摊子前面：“这里最热闹，要不要去里面逛一逛。”
那摊子铺得很大，四周围着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唏嘘或者欢呼，在鞠鸦眼里一堆人就是一会儿疯一会儿闹的，快赶上纪念品店的游客流量。
“师傅，里面在干什么？”谭艺先拉过隔壁卖糖水的大爷，扯着嗓子尖声问。
大爷比划了很久，她才听懂了，转过身又继续扯着嗓子对身后的男生解释：“在玩套圈。”
很常见的摊子，一百块钱可以换五十个圈。
红丝绒地毯上零零散散铺了百来个礼品，有毛绒玩偶，有各种各样的玩具，第一排甚至还有在笼子里走来走去的小动物。老板一心赚生意，皮肤黝黑，坐在一张板凳上嗑着瓜子，手臂上套了五颜六色一层圈，趁机叫唤客人。
“走过路过别错过，有什么喜欢的就带回家。”
“要么，给你便宜点。”
“不买过来看别人玩也行啊。”
音响里放着动感的DJ音乐。
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粉底被汗水浸湿，宋柚宁打开小镜子飞快补了妆，余光瞥见现在站在场上拿了一堆五颜六色圈圈的人，正是王佳莹。
她“啪”得一声关掉镜子，好奇顺着王佳莹的眼神往聚光灯下的礼品区看，一眼就看到了最远处那只星黛露公仔。
也一眼确定了，那只星黛露是王佳莹想要的。
“帮她个忙。”宋柚宁扯着李沉舟的衣角冲到第一排。
就算两人在学校生活轨迹天差地别，但她也知道他就是很好的人。
举手之劳，拒绝女孩子这样没礼貌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王佳莹投了几十个圈，连那只公仔的耳朵都没砸到，还剩下最后几个。
她正垂头丧气，身旁少年的身影逆着光，随着轻柔的晚风，晃进了她的视线里。
“你想要哪个。”
“你怎么也在？”
王佳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某年某日冬夜，晚自习下课，北风吹得整条长街光影捉摸不定。和他一开始只是一面之缘。
身旁不知道哪个班的男生不屑聊天。
“装什么不说话，不就是成绩好。”
“不合群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流言如一层薄雾，随着南京雪花四散在寂冷的夜晚，少年低下那张惊为天人的脸，皮肤在路灯下白得发青，连痛苦都是让人嫉妒的精致漂亮。
“最后一排旁边那个，还有倒数第二排......”王佳莹一只手搭在栏杆上，一只手往前指。犹豫不安踮着脚别过脸，“会不会太远了不好扔。”
李沉舟没说话。
指尖转着那枚蓝色的塑料圈，左边那盏白炽灯微微晃过眼睛。
套圈地摊子的老板表面装作不经意，翘着二郎腿，故意一副打瞌睡要睡着的样子，肩膀撞在了那盏灯上。
灯被撞得晃荡了两三下，连同那几束刺眼的光线。
老板企图用这种方式来干扰每一个看起来会套圈的人，毕竟要减少成本。礼品套走多了，他还要进货去补。
少年漆黑的眼底闪烁了几下。
原本正常的视线被光亮刺痛。
但李沉舟手里的塑料圈无视光线，已经随着刚好的力度飞了出去。
光影交错。
他的头一瞬间突然很疼。
初中的教学楼外，有一棵梧桐树长得很高，迎着光生长。枝叶穿过长廊尽头，大中午的阳光忽明忽暗悬在枝杈间。
然后，记忆里金跃那张脸浮现而出。
对方恶作剧抬手，幻想自己仿佛在篮球场上打篮球一般，把从李沉舟手里夺来的黑色书包重重扔上树。
“想要你的书包吗。”
他挑衅回头。
“想要，就去拿啊。”
十五岁的李沉舟二话不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翻跃过六楼长廊的栏杆，爬上那棵树的最高处，拿过自己的书包。
稳稳落地。
阳光把少年十五岁的单薄背脊照得发烫，发亮。
想要，就去拿。
他不仅要去拿，还要堂堂正正，赢得漂亮。
-
此刻，深夜的晚风淡淡吹过十八岁的春天。
蓝色塑料圈脱离了少年的手，随着风稳稳当当，不偏不倚挂上最难套中的那只玩偶。
正中。
看热闹人群响起一阵惊呼。
王佳莹兴奋得忘记了害羞，下意识跳起来。
“中了中了，刚刚好！”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灯光下，晃成一个个明暗不清的影子。站在最前面的人，站在天南地北的春风里，低下头轻笑了一声。
无人注意到他紧紧握紧金属栏杆的那只手。
视线变得涣散。
他垂下水汽浸湿的眼睛，尽力控制发懵的脑子。
暗灰色的影子在地面上，被拖得很长很长。
不要倒在这里。
要好好长大，更要继续往前跑。
-
还剩下四个圈。
任凭周围人群如何吵闹，站在最前面的人脸色一直很平静，不被打扰。
又接着稳稳套中了剩下王佳莹想要的三个东西。
“还剩最后一个，要不要随便找一个有难度的试试。”王佳莹抱着战利品，随手指了指角落里的乐高模型，“这个怎么样。”
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个很难套中哎。”身后看热闹的小女孩，童言无忌拉着妈妈的手，“在最角落。”
“小声点，别影响哥哥。”母亲赶紧捂住小孩的嘴，“哥哥玩这个很厉害的。”
“没什么悬念，肯定也能中。”
“走了走了，都十一点了，不看热闹回家睡觉去。”
几个人议论纷纷。
“你有胜算吗。”王佳莹生怕自己指的那个模型太偏僻，隐隐担心。
“有。”最后一个圈握在他手里。少年脸上的情绪是势在必得。
“大概有多少。”王佳莹抬起头。
“百分百。”
他玩这种游戏，没什么好担心的。
身旁的宋柚宁忽然接了一个电话，悄无声息往后退。
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宋柚宁走掉的方向，目光坠入身后人山人海里。
站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
比起她的脸，他更熟悉她的背影，
侧脸，不和他对视时他才有勇气去偷看的，她那双常常明亮的眼睛。
“欣姐，我们在这玩套圈。”宋柚宁指了指场地，偏过脸解释，“你要一起吗。”
孟欣拧紧瓶盖，擦了擦嘴角的纯净水，摇摇头。
街灯穿过树叶，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不需要戴任何配饰，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骄傲闪耀。
“那个钥匙扣还挺可爱。”
随意开口的一句话，轻飘飘掠过人山人海。
李沉舟听见了。
原本搭在栏杆上蓄势待发的手，没有任何犹豫突然下垂，塑料圈软绵绵落地。
套到了第一排最近的那个钥匙扣上，没有任何难度。
大家不知道为什么他选了一个最没难度的东西，人群响起一阵唏嘘。
老板暗自松了一口气，走过来把那个并不值钱的钥匙扣递给他。
“怎么，玩到最后不想玩了？”
“我看你明明有本事拿我这里的大奖。”
钥匙扣上挂着一个棉花填充的柿子，明亮的橘黄色映衬着一身阴郁黑的少年。
“我有个朋友，就喜欢这个。”
“朋友”两个字，在他口中咬字低哑酸涩。
十五岁时第一次梦到她。她站在长江边，朝十五岁那个一身落魄的男孩伸手，问他要不要跟她走。
十六岁时正式认识她。
数一数过往天数，暗恋她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认识她的日子。
李沉舟握着那枚钥匙扣往外走，抬起眼四处寻找，人群外早就不见了孟欣那个背影。
王佳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匆匆跟在他身后出来，怀里抱着一堆战利品。
他把她要的所有奖品都毫无保留给了她，除了那个不起眼的钥匙扣。
“怎么没看到欣姐呢。”王佳莹好奇张望。
“她家里有事，先回家了。”宋柚宁见怪不怪，“时间不早了，我看我们也早点走。”
“拜拜班长，今天谢谢你。”她拉着不好意思道别的王佳莹，回头挥了挥手。
“再见。”
夜晚的灯火逐渐暗下去。
少年拎着透明塑料袋子，转身走进狭窄小巷子。雨天的水汽从砖缝间渗透出来，伴随着一阵风，吹了很远很远。
下雨了。
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并没有及时播报这一场雨。
李沉舟微微有些惊讶仰起脸。
雨水漫天纷飞，打湿了少年的外套，但淋不湿他小心翼翼放在口袋里那枚橘黄色钥匙扣。
晚风彻夜长吹，吹进巷子深处传出一声一声呼啸回音。
仿佛是年少时朝命运声声开口，但命运没有回答。
命运沉默不语。
他只是想问问。
在他世界的那场滂沱大雨，什么时候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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