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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下
*
傍晚的天色沉得极快,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空气闷得能拧出水。
谭锡握着那把深蓝色的长柄伞走出暗房时,徐冉正站在花店门口,望着天边翻滚的墨色积云出神。
雏菊被她小心地护在怀里,细碎的花瓣在骤然刮起的风里瑟瑟发抖。
“要下雨了。”谭锡走到她身边,伞骨磕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话音未落,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云层,紧跟着便是“轰隆”一声闷雷,像沉重的车轮碾过天空。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先是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圆点,随即连成一片,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门、遮阳棚和门前的青石板路,激起一层迷蒙的水雾。
雏菊的露水沾湿了徐冉的指尖,凉意却渗不进皮肤下奔流的温热。
谭锡的伞向她倾斜成一个固执的角度,伞骨投下的阴影刚好笼住她半边肩膀,像某种无声的宣告。
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密集起来,掩盖了两人之间过分清晰的心跳。
“伞……歪了。”徐冉轻声说,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洇湿的右肩。灰色的布料颜色变深,紧贴着他绷紧的肌肉线条。
谭锡没动,握着伞柄的手指骨节分明,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微光。“没歪。”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目光却胶着在前方被雨水冲刷得油亮的青石路上,仿佛在寻找最稳妥的落脚点。
沉默再次蔓延。
这一次不再有暗房红灯的掩护,也没有花店关灯后的黑暗。城市的夜在雨中苏醒,车灯划破雨幕,霓虹在水洼里扭曲变形。所有的光线和声响都成了背景,只有伞下这方寸之地是清晰的、紧绷的。
徐冉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雏菊细弱的茎秆。那束小小的花被他塞进她手里时,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和一种近乎蛮横的温柔。
花瓣边缘有些蔫了,但依旧洁白,像一小团凝固的星光。她想起他刚才在暗房里那句“光还在”,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笃定。
“胶卷……”她打破沉默,声音被雨声削得有些模糊,“……真的没救了吗?”
谭锡的脚步顿了一下,伞面也跟着微微一晃。
“定影时间不够,强光曝了,”他的语气恢复了专业性的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影像会发灰,层次全丢了。”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终于短暂地落在她脸上,路灯的光在他眼底映出两点细碎的亮,“尤其是……关键部分。”
徐冉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胶卷上那两只紧握的手,便利店门口被定格的冲动。那个“关键部分”,在红灯下曾是那么清晰,如今却可能只剩一片模糊的灰翳。
“可惜了。”她低声说,手指收紧,雏菊的茎秆微微陷进指腹。
“不可惜。”谭锡立刻接道,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他又转回头去看路,下颌线绷紧,“底片毁了,但按下快门时看到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刻在视网膜上了。”
雨点打在伞上的声音似乎骤然变大。徐冉感觉脸颊的温度在攀升。
他看到了。
他不仅用冰冷的机器捕捉了那个瞬间,他更用他的眼睛,清晰地、深刻地“看到”了,并且牢牢地记住了。这种认知,比一张清晰的胶卷照片本身的存在,更让她心头发颤,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
“那……”她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视网膜上,现在刻着什么?”
谭锡的脚步彻底停住了。
他们就站在一盏老式路灯的正下方,昏黄的光线被伞面切割,一半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一半透过伞布的纤维,在他脸上投下细密的光斑。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滴落在他脚边的水洼里,发出单调的“哒、哒”声。
他慢慢地转过身,伞面也随之调整,将两人完全笼罩在这小小的、被光晕包裹的空间里。伞沿的雨水连成一道透明的帘幕,将他们与湿漉漉的世界隔开。
他的目光终于不再闪避,直直地落在徐冉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暗房红灯下的灼热试探,也不是强光乍现时的狼狈躲闪。它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重量和温度的专注,像显影液里最终定格的影像,清晰,深刻,不容置疑。
徐冉被他看得几乎无法呼吸。雨水的气息,他身上松木与显影液混合的独特味道,还有雏菊清浅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冲击着她的感官。
她看到他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像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
“刻着……”谭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碾磨出来,“……路灯下不敢回头的人,现在正看着我。”
他的视线描摹过她的眉眼,鼻梁,最后停留在她微微张开的唇上。那目光带着一种实质性的触感,徐冉甚至觉得自己的嘴唇开始发烫。
“还刻着,”他向前逼近了半步,伞下的空间骤然缩小,两人的呼吸几乎交织在一起,“……问我想拍什么的人。”
徐冉下意识地后退,脚跟却抵到了冰冷潮湿的石阶边缘,退无可退。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又奇异地混合着雏菊的清甜。
她手里的花束被挤在两人之间,脆弱的花瓣紧贴着他胸膛的位置,仿佛能感受到他同样剧烈的心跳。
“那……答案呢?”她仰起头,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目光却倔强地迎向他,“你现在……想拍什么?”
谭锡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幽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只映着她一个人的倒影。
他缓缓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没有拿伞,也没有拿相机——指尖带着雨水微凉的湿意,轻轻拂过她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碎发。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枚珍贵的镜头,却让徐冉浑身一颤。
他的指尖没有离开,而是顺着她光滑的额角,慢慢滑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探索,触碰她微微发烫的脸颊,最后,停留在她柔软的下唇边缘。
指腹带着薄茧,粗糙的触感与她细腻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想拍这里。”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下气音,指腹在她唇瓣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
徐冉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所有的氧气都被瞬间抽空。
伞外的雨声、车流声、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他指腹传来的、带着魔力般的粗糙触感。
雏菊的茎秆在她手中被捏得变了形,细小的花苞抵着他的胸膛。
谭锡的视线牢牢锁住她的眼睛,像是在确认某种许可,又像是在进行最后的挣扎。
他眼底翻涌着一种徐冉从未见过的、浓烈到近乎痛苦的情绪,像暗房里即将失控的化学反应。
“还想拍……”他的拇指微微用力,指腹压在她下唇的软肉上,迫使她的唇瓣微微张开一条缝隙,露出一点洁白的齿尖。
他的呼吸骤然加重,俯下头,拉近的距离让他的气息更加灼热地喷洒在她脸上。
“……你眼睛里的我。”
这句话像是一道最后的闸门被冲垮。徐冉在他深邃的瞳孔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骤然放大的影像——带着惊惶、羞怯,以及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飞蛾扑火般的期待。
他眼底的那个她,被昏黄的路灯和伞下的阴影共同渲染,像是浸泡在一种奇异的显影液中,轮廓正一点点变得清晰、深刻、不可磨灭。
谭锡的喉结再次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后一丝克制摇摇欲坠。
他俯身的动作不再犹豫,目标明确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压向那片他渴望已久的、被指腹标记过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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