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年记事

　　今岁进士科考试定在二月初五，于礼部南院的贡院举行。

　　三天分试策文、帖经、诗赋三场，以三场综合判定成绩。

　　建国初本来只试策文，但因近些年来举子们流于表面，只背诵书肆里的应试策文，十之六七举的同个例子，毫无自己见解，故参考明经科加考了经帖。

　　但帖经又只抄条义，考的是记性，那取材就和明经无甚差别，故又加考了诗赋。【1】

　　诗赋有严格的格律声韵，可携带书册《切韵》作参考，考官有一定的客观标准判断，又不失考察的灵活性，是个尽才的好办法。

　　今年新规，糊名誊录，投过行卷的人心里也没底了，故进士科的考生们都愈发努力复习，那苦读的架势和明经考生们有的一拼。

　　上元一聚后，荀语便闭关苦读。现下离考试还不到半月，她自觉遭遇人生有史以来的最大危机，越看发现剩的越多，脑中长卷上的字好像会自动消失一样，读了就没了。

　　荀语坐在文传阁的书案前，不住打着哈欠，昨晚又又又失眠了，今晚估计也睡不着，这可怎么办？她看着眼前的《论语》，却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发呆了不知多久，她抽了一本旁边的《策林》，把书翻得哗哗响，还不到几息功夫就把两百页翻完了。刚刚读了什么？咦，怎么脑中一片空白。

　　荀语叹口气，推开桌上的备考书籍，随手从旁边书架上抽出一本无名书翻开，书页间落出一张泛黄的笺，其上书“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2】。

　　荀家有个规矩，荀家子弟从小起，就得在书楼留本自书，到成年，暮年，再到觉察到自己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可以往上写些内容，最后上无名封，随意放在文传阁里。

　　子弟们凡是犯错，实在是太严重的去跪祠堂，不太严重一律去文传阁禁闭三日抄书。所以在这里随意打开一本书，很有可能看到老祖宗的风流逸事，也有可能看到大能的断章绝学，当然也可能找到自己的那一本。

　　这字迹怎么这么熟悉？呵，原来小时候的自己志向这么大。

　　她合上书籍，看向窗外那丛挺拔有劲的竹林。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竹影镂在地上，斑驳摇曳。

　　荀语想反正再看也看不进去，不如出去看看这初春好风景。

　　到陆离院子的时候，荀语不禁感慨，这真是个好地方。

　　园中山水萦绕，幽静雅致。亭台厅榭随处是细细琢过的雕花，连地上的砖都是刻有莲花纹样。

　　陆离正在云蔚亭作画，荀语来时，他正巧在收最后一笔。

　　“这院里花花草草被你画了个遍，画来画去都是同一种，你今天又在画什么。”荀语好奇问道。

　　“天怜万物，四时情态各有不同。”陆离放下笔，看到是荀语，有点惊讶，“你书看完了？”

　　一提这个，荀语肉眼可见蔫了。她指了指自己的眼下青黑，没好气说道：“书没看完，我倒是完了。”

　　陆离会意，拍拍旁边的石凳，示意她坐下，随后指向亭外。

　　荀语以手撑着下颚，微眯着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亭外一池碧水，清澈开阔，池畔回廊台阶，高低错落；临水树木新绿，疏朗有致。她慢慢放松下来，开始调侃：“在学时一心二用就算了，最后关头还这样？”

　　陆离笑笑，说道：“人的精力有限，不能贪心把两样东西都做到最好，但是两个齐头并进还是可以的。”

　　“看来你信心满满嘛。那你说说你看了些啥？”荀语突然有了一丝困意，打了个哈欠。

　　“策论我就押了五道题，我们来对对看。你觉得当今最大的问题在哪？”陆离敛了笑，以肃正目光看向她。

　　荀语是来这里找安慰的，没想到话题又谈到策论上，她眉心微皱，拨除那一丝困意，正色道：“北疆边患。我按天象记录预算过，寒潮期到了，今岁冬日只会比去岁更冷。到了冬日，阴山以北草场冰雪覆盖，来年开春青黄不接。索契只能像二十年前一样，跨过阴山来抢。”

　　陆离附和：“我和你见解相同，这些年来索契修养生息，不断兼并其他部落，已成为北境一大患，这一仗势在必行。这议兵应是一道。我准备从军费、兵权、将帅、后备入手。”

　　荀语见陆离拆得有理，她也来尝试：“那我押一题当下时事，曹文华这件事，可以有两个发散，选贤举能与吏治问题。选的人德行、学识、能力缺一不可，选的方法察举到科举各有利弊，选后的监察制度也不可或缺。”

　　陆离由此延展到教育：“这也就涉及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如何让江山代有人才出，不然只是矮子里面找高个。教育尤其重要，现在各地区教育资源不平均，像武宿这种偏远地方时常一个进士也没有，没有人走出来，即使走出来也不愿意回去。地区封闭，巫蛊盛行，恶性循环，民风不化，迟早有问题。”

　　荀语点点头，从外到内，从今到古，继续押：“过去这些年间，国内伤亡最惨重的，是熙平七年那场江州水患。天灾无情，水淹百里，活生生困了江阳一城，想想若是堤坝修得牢一点，或者开渠引水，早点防患，也能救下一些。灾前防御，灾中驰援，灾后疫病，都得好好考量。”

　　陆离又点到宗教：“虽然这些伤亡对于国家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但是对于组成这个国家的每个家庭来说都是不可磨灭的创伤，身上的伤可以治愈，但是心上的伤需要信仰来开解，释道二家存在的合理性、必要性以及关系也应当思考。”

　　两人思路完全契合，相视一笑。

　　荀语得了陆离的指点，不再只是看，而是动手，对于经，她每日等量默写；而策论，她按照陆离的思路拆完，写上相应的对论，复习三轮，每轮只复习前一轮写下的点，这样内容渐少。

　　而陆离保持自己的节奏，每日复习与作画一半一半。

　　一场春风吹开了建安的花树，终于到了二月初五这日。

　　清晨一早，礼部贡院门口，已排起了长龙，考生们提着篮子在等待搜身检查，以防夹带作弊。

　　荀语和陆离来的时候，正巧碰见温映景宴一行，两人便过来行礼。

　　荀语见温映这么早就来了，有点奇怪：“你这太郑重了啊，来这么早干嘛？考完了再来不就行了？”

　　温映才不管她的别扭，说道：“你想多了，我才不是担心你来给你加油的呢，我陪景宴来的。”

　　今岁考生有些特别，有右相之女、礼部尚书之子，加之刚刚出现的吏部风波，朝中两派都对这个知贡举的位子想拿下但又犹犹豫豫，故而最后成了太子主考。

　　“今日特意从宫中带了女官，你去那里吧。”景宴对荀语说道。

　　荀语道了声谢，准备向女官那里走去，走了两步，她又转身回来，把温映抱了个满怀。

　　温映轻拍荀语的背，轻声道：“别担心。”

　　荀语不答话。今早走得早，想来父母也不愿意见自己，哥哥她又不想见，刻意避开了，早早和陆离相约来考场。默了片刻，她抬起头看向陆离，说：“走吧。”

　　女官那边只检录她一人，而这边检录的进士、明经、明法、明算清一色排了很长的队，为了节省空间，不造成堵塞，已经弯成了压缩太极形状的曲线。

　　她不想自己一个人先进去，便陪着陆离一起去排队，直接成了那太极黑中醒目的一点白。

　　考生们已经知道荀语要考进士科的消息，有人对荀语视而不见，他们抓紧每一分钟在脑中过最后的知识点，或者与同伴对知识点，但也有好事者盯着荀语瞧。

　　荀语浑不在意这些眼光，和陆离说起了等下策论的注意点。

　　陆离突然示意荀语，斜后方不远处有一道追随的视线，是严子明。

　　祝南枝见荀语回头看向严子明，忙踮脚移了一步，把严子明挡在身后，对荀语一脸防备。

　　荀语忽然就笑了，她侧过脸对陆离小声说道：“你觉得他们像不像魏王和龙阳君？”

　　陆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这一打岔，荀语也没心思紧张了。

　　陆离检录前，两人相视点点头，也没说什么鼓励的话，但是两人都知道，只要回头，对方永远在那里，是坚实的后盾，是喜怒悲哀都可以分享的伙伴。

　　进了贡院，众人安坐。

　　堂上是太子景宴，经过战场淬炼，像尊杀神，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旁边的副主考们见这位没什么话，对视一眼，推了个年纪较大的副主考主持局面，那胡须花白的副主考轻擦头上的冷汗，宣布开考。

　　近些年惯例都是先试时务策五道，再帖一经，再试杂文两篇。这次也不例外，先试时务策。

　　拿到考卷的那一刻，荀语略微浏览了下题目，在脑中搜寻相关对论，她总结了下考试题目：《求贤》、《水患》、《宗教》、《教育》、《边患》，等下，这些好像有个共同特点？

　　——啊！陆离这个运气王！怪不得国子学考试，陆离上课边听讲边作画，下学也不复习，考试还能擦边过，他可真是个押题小能手。

　　荀语早已列好提纲，她将这些发散后打好腹稿写上去，写得浑然忘我，完全没察觉旁边几个副主考在她旁边几次驻足。

　　因为这次要糊名誊录，几个副主考轮番来回走动，试图想事先对上号，但碍于太子主考端坐上首，视线太渗人，也不敢在荀语旁边停留太久。

　　陆离坐在荀语身后不远处，写得差不多了，他看看荀语和景宴，心思微动，拿笔的手有点痒，但却制止了自己，要是等下被副主考叉出去就不好了。他按捺住自己，等考完这一场，再画吧。

　　今天这一场因为事先准备，两人算是把自己能想到的点都写了上去，结束后出了贡院门，见温映还等在那里。

　　温映向两人招招手，示意二人过来。递给二人一人串糖葫芦。

　　荀语接过咬了一口，晶莹的糖衣碎在口中，甜丝丝的，随之而来是山楂的酸味，把她牙都酸掉了。

　　陆离喜酸，心下享受，只是口上嫌弃：“又是戚念吃剩的？”

　　戚念抱剑在旁边哼了一声：“你不吃就给我，我来者不拒。”

　　荀语果断把剩下的给戚念，跟温映道别后，与陆离一道回了，准备明日的帖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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