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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流里的向日葵
电击治疗室的消毒水味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时,沈默正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那道缝像条干涸的河,边缘结着泛黄的药渍,让他想起福利院里那只总舔舐伤口的黑猫——它左前爪被铁丝勒出的血痕,也是这样弯弯曲曲,在阳光下泛着病态的亮。
“沈医生,该换药了。”护士的声音带着橡胶手套摩擦的沙沙声,镊子夹着碘伏棉球凑近左眼眶时,沈默的睫毛颤了颤。纱布下的空洞还在渗液,边缘的皮肉被反复消毒泡得发白,像朵被雨水泡烂的玉兰。他能感觉到棉球擦过金属碎屑的瞬间,那点银亮在血肉里钻动,像有只细小的虫子在爬。
隔壁治疗室突然传来尖叫,电流穿过□□的闷响隔着墙壁渗过来,震得输液架轻轻摇晃。沈默的右手下意识攥紧床单,指腹摸到布料上磨出的毛边,像他藏在床垫下的那截向日葵杆——枯死后的纤维变得又硬又脆,却还能摸到清晰的年轮,一圈圈裹着从未见过的阳光。
“今天是第七次治疗了。”护士长推着床进来,不锈钢餐盘上的电极片闪着冷光,“祁医生说你的合作度很好,院里考虑给你转去开放病区。”她顿了顿,视线扫过沈默床头那只玻璃罐,里面的星星糖已经空了,只剩下片沾着血的糖纸,在风里轻轻卷动,像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沈默的嘴角牵起个极浅的弧度。右脸颊的酒窝陷下去时,刚好盛住窗外漏进来的光斑。这是他练了整整六天的表情——周医生的病例里写过,温和的微笑能降低交感神经的活跃度,而他需要让这些人相信,电流已经烧掉了那些“不该有的东西”。
被推进治疗室时,他闻到了臭氧的味道。墙上的时钟停在三点十七分,和周医生怀表的指针重合,玻璃罩上的裂痕里卡着片干枯的向日葵花瓣,是上次治疗时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沈默盯着那花瓣看,突然想起陈小树说过,向日葵的花盘会跟着太阳转,哪怕花谢了也不回头。
“放松点。”麻醉师在他手臂上扎针,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爬向心脏,“祁医生特意交代用低剂量,怕影响你的记忆。”
记忆?沈默在心里冷笑。那些藏在左眼眶空洞里的记忆,像结在骨头上的痂,就算用电锯也削不掉。九岁那年地下室的碎玻璃,福利院里张妈熬药的砂锅,周医生眼球上挂着的哨子链……它们早就在血肉里生了根,电流烧得掉神经,烧不掉那些嵌在骨缝里的光。
电极片贴上太阳穴时,他闻到了自己头发烧焦的味道。护士调整仪器的手在发抖,沈默知道她在怕什么——上次治疗时,他挣脱束缚带撞向仪器,碎玻璃划开了护士长的颈动脉,血溅在墙上,像幅抽象的向日葵,至今还能在瓷砖缝里看到暗红的印记。
“沈医生?”护士的声音发紧,“能听见吗?”
沈默眨了眨眼,右眼里映出她白大褂上的血渍——那是新溅上的,昨天他用磨尖的弹簧片划破了送饭口的铁皮,割伤了李狱警的手腕。现在那道伤口应该结疤了,像条丑陋的蜈蚣,爬在那个总爱踢铁门的男人手上。
“准备好了。”他开口时,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这是第七次练习的成果,声带震动的频率控制在每分钟120次,完全符合“情绪稳定”的标准。周医生的笔记里写着,语言节奏的稳定性能直接反映心理状态,而这些人,最相信数据。
电流穿过太阳穴的瞬间,他看见无数金色的碎片在眼前炸开。不是幻视,是真的——三年前他给陈小树做眼部检查时,孩子眼里的阳光就是这样的,细碎,温暖,像撒在玻璃罐里的星星糖。沈默的身体猛地绷紧,却在肌肉抽搐的前一秒放松下来,任由电流在神经里窜动,嘴里发出配合治疗的低吟。
他数着电流的频率。10毫安,20毫安,30毫安……当电流升到50毫安时,左眼眶的空洞突然剧烈疼痛,像有把烧红的锥子在往里钻。沈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床单上,晕开的形状像朵小小的向日葵。他想起祁临说过,小树把魔方涂成蓝色那天,福利院的向日葵开得正盛,有朵花盘刚好对着三楼的病房,像在等他去摘。
“停!”祁临的声音撞开治疗室的门时,电流刚好切断。沈默瘫在治疗台上,汗水顺着额角流进右眼,辣得他眯起了眼。他看见祁临冲过来,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花瓣,那双总带着青黑的眼睛里,有他熟悉的慌乱,像九岁那年张妈发现他手腕伤口时的样子。
“血压180,心率125。”护士报数据的声音在发抖,“已经超过安全范围了。”
祁临的手按在沈默的颈动脉上,指尖的颤抖透过皮肤传过来。“谁让你们加剂量的?”他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的金属,“我明明说过……”
“是他自己要求的。”护士长举起记录本,上面有沈默歪歪扭扭的签名,笔尖划破纸页的痕迹像道狰狞的伤口,“他说想快点好起来,想去看陈小树。”
沈默的嘴角又弯了弯。这次没控制好力度,右脸颊的酒窝深得能放进颗星星糖。他看着祁临的眼睛,慢慢抬起右手,掌心的血印在对方白大褂上,像朵突然绽开的花。“我没事。”他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只是想起……小树说要教我拼魔方。”
祁临的瞳孔缩了缩。他盯着沈默的右眼,那里面没有往常的青紫色幻光,只有片干净的白,像被雪盖住的湖面。可他知道,这平静是假的——就像左眼眶里塞着的向日葵花瓣,看似温和,却藏着能扎进肉里的硬刺。
“今天不用再做了。”祁临把沈默从治疗台上扶起来,手指碰到对方左眼眶的纱布时,突然停住。纱布下有东西在动,细微的,固执的,像濒死的蝴蝶在扑扇翅膀。他想起三年前沈默刚入院时,这个年轻人总在深夜对着墙壁说话,说向日葵的根在黑暗里也能朝着光生长。
回到病房时,李狱警正在翻他的床垫。那截磨尖的弹簧被扔在地上,旁边是半包藏着的金属碎屑,都是从左眼眶里掉出来的手术残留物。沈默看着那些东西,突然觉得很可笑——这些人以为电流能烧掉他的“异常”,却不知道他早就把最危险的部分,藏在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祁医生让把这个给你。”李狱警把个蓝色魔方扔过来,是陈小树新拼好的,六面都贴着星星贴纸,“那孩子说,等你出去,就教你拼银河星系。”
魔方砸在沈默胸口,力道不重,却震得左眼眶一阵发疼。他接住时,指腹摸到贴纸边缘的凸起,是小树用铅笔反复涂画的痕迹,把星星的角都磨圆了,像颗颗温柔的泪珠。
“他还说什么了?”沈默把魔方塞进枕头下,动作自然得像在藏块普通的糖。第七天的演技训练里,他学会了如何让每个动作都符合“正常人”的逻辑——包括对孩子的牵挂,对未来的期待,甚至对治疗的配合。
李狱警的脚在弹簧上碾了碾,金属扭曲的声音像某种警告。“祁医生说,你再配合治疗一个月,就能去探视。”他突然凑近铁门,手电筒的光扫过沈默的右眼,“但你得保证,别再弄伤自己。”
沈默看着他手腕上的绷带,那里渗出暗红的血,把白色纱布染成了他熟悉的颜色。九岁那年在地下室,他就是这样看着自己的血滴在水泥地上,以为那是融化的星星,伸手去接,结果被碎玻璃划得更深。
“我保证。”他说。右眼里映着手电筒的光,温和,顺从,像面完美的镜子。
接下来的日子,沈默成了治疗最配合的病人。他会按时吃那些让思维迟钝的药片,会在心理评估时画出完整的向日葵,甚至会对着祁临微笑,说想念陈小树的魔方。左眼眶的纱布换得勤了,里面的血肉渐渐长平,那点银亮的金属碎屑被他悄悄藏进墙缝,和周医生的怀表链放在一起。
祁临来查房时,总带着本厚厚的笔记本。他会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早餐吃了什么,窗外的麻雀有几只,陈小树的魔方拼到第几层了。沈默的回答永远滴水不漏,带着恰到好处的细节,像在讲述别人的人生。
“今天的团体治疗,你主动分享了福利院的事。”祁临翻着笔记,钢笔在纸页上顿了顿,“你说张妈熬的药很苦,但每次都会给你颗糖。”
沈默的手指在魔方上转了半圈,蓝色面朝上,刚好对着窗外的月亮。“是很苦。”他说,声音里带着点怀念,“但糖是甜的,像星星。”
祁临的视线落在他右手上。那只手曾经精准地握着手术刀,现在却在魔方上笨拙地转动,仿佛真的忘了那些解剖学的记忆。可他知道,这双手的肌肉记忆不会消失——就像左眼眶里的空洞,就算长上了肉,也永远留着那个形状。
“小树寄了幅画来。”祁临从包里拿出张画纸,上面用蜡笔画着个独眼的男人,手里举着向日葵,旁边站着个举着魔方的小孩,天空是用蓝色蜡笔涂的,边缘超出了画纸,像要漫出来,“他说这是你,说你的眼睛藏在向日葵里。”
沈默接过画时,指腹不小心蹭掉了块蜡笔屑。蓝色的,像从魔方上掉下来的漆。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陈小树时,孩子举着魔方哭,说蓝色是天空的颜色,能接住掉下来的星星。
“我会好起来的。”他把画贴在墙上,刚好盖住那些密密麻麻的划痕,“等我出去,就告诉他,眼睛找到了。”
祁临没说话。他看着沈默的右眼,那里面映着画里的向日葵,平静得像面镜子。可他突然想起周医生的尸检报告——死者右眼球被完整取出,玻璃体里有枚星星形状的哨子,链尾刻着个“默”字。
治疗进行到第三十天时,院里做了次评估。七个医生坐成排,像审判席。沈默坐在他们对面,手里捏着片向日葵花瓣,那是今早从花坛里捡的,还带着露水的湿气。
“沈医生,你现在还觉得左眼眶里有东西吗?”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顶灯的光,像两只冰冷的眼睛。
沈默摇摇头,把花瓣放进嘴里慢慢嚼。苦涩的汁液漫上来时,他露出个温和的笑。“没有了。”他说,“那里什么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总捂着它?”年轻的女医生追问,手里的笔在记录板上飞快移动,“上次查房时,李狱警说你在梦里都在抓纱布。”
沈默的手指顿了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有道新的疤,是昨天故意用铁片划的,位置很隐蔽,刚好在生命线的末端。“习惯了。”他抬起头,右眼里的光柔和得像团棉花,“就像……习惯了记得小树的样子。”
评估结束后,祁临在走廊拦住他。风从窗户灌进来,吹起沈默额前的碎发,露出那道从眉骨延伸到太阳穴的疤痕,是九岁那年被碎玻璃划的。“他们同意让你转开放病区了。”祁临的声音很轻,“下周一搬。”
沈默的脚步没停。他走到窗边,看着花坛里的向日葵,有朵花盘歪了,茎秆被昨晚的风吹折了半,却还在努力朝着太阳的方向。“小树什么时候能来?”他问,声音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期待。
祁临看着他的侧脸。阳光落在那道疤痕上,把凹凸不平的皮肉照得很清晰,像条凝固的河。“下个月。”他说,“我已经申请了探视许可。”
沈默转过身时,右眼里的光突然亮了亮,像有颗星星掉进了水里。“太好了。”他说,抬手想拍祁临的肩膀,却在半空中停住,改成了温和的微笑,“我会准备好的。”
回到病房,李狱警正在收拾他的东西。那截磨尖的弹簧被扔进垃圾桶,金属碎屑不知所踪,只有那枚蓝色的魔方碎片还在床垫下,背面的“默”字已经被磨得看不清了,只剩下片模糊的紫黑,像块干涸的血迹。
“祁医生让把这个给你。”李狱警扔过来个盒子,是新的向日葵种子,包装上画着片金色的花田,“说开放病区有花坛,你可以自己种。”
沈默接住盒子时,听见了种子碰撞的声音,细微,密集,像无数颗等待发芽的星星。他想起周医生说过,有些种子需要经过火烤才能发芽,就像有些记忆,必须在痛苦里才能扎根。
夜深时,他躺在床上,右手攥着那枚蓝色魔方碎片,左手轻轻搭在左眼眶上。外面的月光很亮,透过铁栏照进来,在地上拼出个残缺的星星。沈默闭上眼睛,电流穿过神经的灼痛感又回来了,像条温暖的蛇,缠着那些藏在深处的记忆。
他知道这些人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些被电流烧掉的,不过是他想让他们看见的东西。而真正重要的——九岁地下室的光,福利院黑猫的爪子,周医生怀表的指针,陈小树发梢的金粒——都藏在左眼眶的空洞里,被他用血肉和纱布好好护着,像藏着颗易碎的星星。
下周就要搬去开放病区了。那里有花坛,有窗户,或许还能看到真正的向日葵。沈默摸着墙上的画,陈小树画的独眼男人正举着花,对着天空微笑。他的嘴角慢慢弯起,右脸颊的酒窝陷下去,盛着月光,像颗终于学会隐藏疼痛的星星。
电流还在神经里残留着微弱的震颤,像首无声的摇篮曲。沈默把魔方碎片塞进枕头下,重新用纱布遮住左眼眶,动作轻柔得像在给种子盖上泥土。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成不了他们口中的“正常人”,但只要能让那个叫陈小树的孩子相信,星星永远在天上,这就够了。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下午。陈小树举着拼好的魔方跑过来,阳光在孩子发梢跳着,像无数细小的金粒。“哥哥,你的眼睛找到了吗?”孩子仰起脸,右脸颊的酒窝里盛着阳光。
沈默蹲下来,捂住自己的左眼,右眼里映着孩子的笑脸,像映着整个世界的光。“找到了。”他说,声音温柔得像被电流熨平过,“它们在向日葵里,在等太阳出来呢。”
孩子的魔方突然发出清脆的响声,六面的星星贴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沈默伸出手,这一次,掌心没有碎玻璃,没有血,只有温暖的阳光,像陈小树手心的温度,像他从未拥有过,却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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