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台谋

　　朱懿安站在廊下，目光幽深地回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白鹤跟在他身后，忍不住低声嘀咕：“殿下，您…真信徐三小姐方才那一番哭诉？属下听着…那哭声倒真是撕心裂肺，情真意切。”

　　朱懿安脚步未停，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带着几分玩味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信？不信？”他侧头瞥了白鹤一眼，眼神深邃难辨，“这重要么？她这场戏…演得倒是炉火纯青，连眼泪都掐算得恰到好处，由不得人不信上三分。” 他语气平淡，却透着洞悉一切的冷意。徐酬月话里话外那几分真、几分假、几分刻意引导，他心如明镜，只是眼下时机未到，还需顺着她的戏路往下走罢了。

　　暖阁内，鎏金狻猊炉吐着清冽的沉水香。徐酬月慵懒地斜倚在铺着冰蚕丝锦缎的贵妃榻上，指尖闲闲拨弄着一串莹润生光的羊脂白玉十八子。午后的阳光透过繁复的冰裂纹窗棂，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却衬得她眉宇间那抹疏离愈发清晰。

　　侍女秀月手捧一张泥金洒朱、绘着缠枝莲纹的华美请柬，恭敬呈上：“小姐，永嘉公主府刚遣人送来的帖子，邀您后日过府，赴‘消夏花宴’。”

　　侍立一侧的惜春闻言，秀眉微蹙，疑惑道：“消夏花宴？这七月流火，酷暑难当，园子里除了那几池子蔫头耷脑的荷花，哪还有半分‘花’可赏？公主殿下这宴设得…颇费思量。”

　　徐酬月眼皮都未抬，只从鼻间逸出一声轻嗤，带着洞若观火的讥诮：“花？谁说没有？”她指尖的玉珠轻撞，发出泠泠脆响，“你我，连同那些被邀去的‘娇花’，不正是公主殿下眼中最应景的‘夏景’么？”她微微坐直了些，眼神清冷，“楼瑶那边刚折了一朵‘侍郎花’，我又是‘刑部煞星’的未婚妻，永嘉这哪是赏花？分明是等着看我这朵‘带刺的’，是蔫了还是折了，顺带摸摸虚实。无趣至极。”

　　“那…小姐，礼单该如何拟？备些什么才不失体面？”秀月请示道。

　　惜春瞧着自家小姐那万事不入心的模样，想起上次应付五皇子时的“壮举”，忍不住提醒：“小姐！永嘉公主可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万不能再像糊弄五殿下那般，拿几盒寻常点心和自己的香囊就打发了！那是要闯大祸的！”
　　“小姐？小姐！” 秀月连唤两声，却见徐酬月眼神飘忽，定定地望着贵妃榻旁高几上那盆开得正盛的紫茉莉。洁白如玉的小花在暑气中静静吐露芬芳，可她的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它，落入某个无底深渊。

　　徐酬月猛地回神，敷衍地摆摆手：“啊？听着呢，听着呢。拿库房最好的便是，你们看着办。” 然而她的心思早已不在花宴上——那梦魇如附骨之疽般缠绕着她：为何只有徐府在大火中崩塌的末日景象清晰无比，而通向这惨烈结局的曲折路径，竟在梦中一片模糊混沌？这预兆究竟指向何方？勋贵徐家的命运真的悬于一线吗？她暗自心惊。

　　秀月领命退下准备。惜春却敏锐地捕捉到徐酬月眉宇间那一缕未散的阴郁，低声问：“主子，您刚才…是不是又想起那个梦了？”

　　徐酬月没有回答，只是重新靠回软枕，闭上了眼睛。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将那温润的玉珠捏得死紧。
　　良久，在沉水香幽微的气息和窗外隐约的蝉鸣中，徐酬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响起，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惜春…你说…我这般孤注一掷，将整个徐家…祖父、父亲、兄长…都绑上这辆战车…当真…是对的吗？” 她睁开眼，眸底深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恐惧，“经此种种…我竟…开始怕了。怕这滔天巨浪，终会将徐家…一同倾覆。”

　　惜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银剪，轻轻剪去烛台上结出的灯花。“啪”的一声轻响，烛光骤亮，驱散了一隅昏暗。她放下银剪，目光沉静如古井，直视着徐酬月眼中的脆弱：“主子，惧意，是血肉之躯的本能。然则，您需明白，在这座以权柄为砖石、以野心为梁柱的皇城之中，徐家这棵大树，根系早已深陷漩涡之眼。您若裹足不前，自有人会推着徐家去填那深不见底的沟壑，或…拽入更黑暗的渊薮。废太子虽倒，东宫之位空悬，群狼环伺；楼瑶郡主、永嘉公主各怀心思；庙堂之上，暗流汹涌，何曾有一日停歇？”

　　她顿了顿，语气更显凝重：“国公爷位极忍臣，亦是众矢之的。徐家若只做那棋盘上的棋子，听凭他人拨弄提线，与那戏台上的傀儡木偶何异？今日是阿月小姐芳魂早逝，明日…焉知屠刀不会悬于他人颈上？退一步，非是海阔天空，只怕是粉身碎骨的悬崖！主子，您今日所行之险棋，固然是万丈深渊走钢丝，却也是徐家斩断枷锁、于这惊涛骇浪中搏出一线生机的…唯一生路！”

　　惜春的话语，字字如重锤，敲散了徐酬月心头的迷雾，也点燃了她眼底沉寂的火焰。是啊，从阿姐被推上太子妃之位的那一刻起，徐家便已身在局中，无处可逃。退缩，只能换来更彻底的毁灭。

　　徐酬月眼中的彷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淬火般的冰冷与决绝。她霍然起身，脊背挺直如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似披上了无形的甲胄：“你说得对。开弓…没有回头箭！”
　　电光火石间，她猛地想起那个牵动全局的关键，倏然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惜春：“‘灯芯’！藏好了吗？务必万无一失！那是破局的火种，也是…我们最后的依仗！”

　　惜春神色肃穆，斩钉截铁地回应，声音虽低却如金石坠地：“主子放心！已按你的吩咐送到了那。”
　　“好。” 徐酬月只吐出一个字，目光却已穿透窗棂，投向那宫阙重重的方向。夜色如墨，但她的眼底，复仇的烈焰与守护的孤勇已熊熊交织，再无半分犹疑。指尖一用力，那朵被她无意识摘下的紫茉莉，在掌心被碾作尘泥，幽香混着一丝决绝，弥散在暖阁凝重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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