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次日。暮春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青石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西院的海棠花期已近尾声，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铺满了庭院的一角，像是铺了一层柔软的雪。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衬得这方天地愈发静谧。

　　弘历刚从书房出来，手中握着一卷刚批阅完的奏折，眉头微蹙，似仍在思索朝务。他本欲径直回前院，却在经过西院回廊时，脚步不自觉地放慢。

　　他的目光越过回廊的雕花栏杆，恰好看见璧姝独自站在海棠树下。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湖色海棠蝶纹暗花江绸衬衣，发间簪着一支海蓝宝珠花，未施粉黛，整个人清减了许多，却仍掩不住那份天生的清丽。她微微仰着头，望着枝头残存的几簇花朵，神情怔忡，似在出神。

　　一阵风过，花瓣簌簌而落，有几片轻轻拂过她的鬓角、肩头，又飘落在地。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一片花瓣，指尖轻轻摩挲着，眼神里透着一丝说不出的怅然。

　　弘历的脚步顿住了。

　　或许是感受到目光，璧姝忽然转过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她的瞳孔微微一缩，眼中瞬间闪过惊慌、羞愧，甚至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期盼。但很快，她低下头，迅速屈膝行礼，姿态恭谨而克制，仿佛生怕自己的存在会惹他不快。

　　“王爷……”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弘历没有应声，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他本该冷着脸离开——毕竟，讷尔布的失察之罪已定，她作为罪臣之女，即便未被牵连，也理应谨守本分，低调自省。可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单薄的身形，他心底那股怒意不知怎的，竟淡了几分。

　　——她何错之有？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微微怔住。

　　是啊，她何错之有？讷尔布失察，是她父亲的过错，而非她的。她入府以来，温婉恭顺，从未有过逾矩之举。即便如今家族蒙难，她也未曾哭闹争辩，只是安静地承受着这一切。

　　风又起，几片花瓣从她发间滑落，飘至他的脚边。

　　弘历的目光在那花瓣上停留一瞬，又缓缓移回她身上。他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没有斥责，没有安慰，甚至没有一句“免礼”。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璧姝才缓缓直起身。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方才强撑的镇定此刻才泄了几分。王爷没有厌恶地避开她，也没有厉声训斥，甚至……他的眼神里，似乎还藏着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情绪。

　　她不敢多想，可心底却泛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当晚，璧姝坐在灯下，手中捧着一卷书，却久久未翻一页。窗外，暮春的夜色温柔，海棠的残香隐隐浮动。

　　——她知道，自己必须沉住气。

　　又过了几日，高瑞宁寻了个午后弘历不在的时机，带着几卷新得的春日游园图卷和几样刚上市的樱桃、枇杷，大大方方来到西院。

　　“璧姝妹妹！”高瑞宁笑容明媚如春阳，仿佛只是寻常串门，“得了些新鲜玩意和果子，想着姐姐定喜欢，就赶紧送来了。”她挥退下人，亲热地挽住璧姝的胳膊。

　　璧姝感动又不安：“瑞宁姐姐，你……不必如此，我如今……”

　　“妹妹说的什么话！”高瑞宁打断她，拿起一颗红艳的樱桃塞到她手里，“咱们姐妹，还讲究这些？你的事，我和璟澜姐姐都心疼着呢。”她压低声音，“璟澜姐姐为你费尽心思，总算保住了根本。王爷那边……我瞧着，气也消了些。妹妹安心，这段日子就当修身养性，赏赏春景。”她展开一幅描绘仕女游春的长卷，“看，这画多应景，正适合姐姐解闷。”她的话语如同春风，带来温暖和希望，“王爷……总是念旧的。妹妹要养好精神才是正经。”

　　璧姝握着樱桃，看着高瑞宁真诚的笑脸，听着她话语中透露的关于王爷的信息，心中暖流涌动。“璟澜姐姐的恩情，你的心意……我都记在心里。”璧姝眼中含泪，却带着坚强，“你们放心，我不会自暴自弃。我会好好的，等这三个月过去。”

　　高瑞宁欣慰地笑了：“这就对了！妹妹，记住，你永远是我们宝亲王府的侧福晋。我和璟澜姐姐，会一直站在你这边。”暮春的阳光洒在姐妹俩身上，暖意融融。

　　西院并未成为冷宫，反而在暮春的生机中显得宁静。璧姝的禁足，是低调的蛰伏。她的份例名义暂停，但璟澜的保障让她生活如常，甚至更添细心。高瑞宁时常带着春日的鲜果、画作或府外趣闻来探望，姐妹谈笑驱散了阴霾。

　　弘历虽未再踏足怡然轩，但偶尔在府中望见璧姝安静读书于花树下，或侍弄着几盆新开的芍药，那沉静专注的侧影，总让他心中泛起涟漪。他并未忘记她，那份旧情如同暮春枝头未落尽的花苞，在暖阳下等待着绽放的契机。

　　璧姝的心，从最初的寒雨凄风中渐渐回暖。她深知父亲之过带来的阴影，但璟澜和高瑞宁的全力维护，以及弘历那未完全断绝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关注，让她看到了希望。她不再沉溺悲伤，而是沉下心来，读书习字，调理身体，在暮春的庭院里感受着生命的更迭与坚韧，静静等待着风暴平息，等待着重新回到弘历视线中的那一天。暮春虽有寒，但寒尽暖自来，万物生长的力量无可阻挡。她的路，还很长，但希望已在心中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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