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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鸾鸟
出了蛮蛮殿,结匈城那混杂着妖仙杂气、奇异香料的夜市声浪,瞬间将二人裹挟其中。
翎落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目光几次掠过身侧那人的脸庞,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什么也没说。
“有话就说。”渊临昭忽然停下脚步。
翎落像是没听见,兀自又向前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停下。她折返回去,在渊临昭面前站定,“怎么了?”
渊临昭看着她,没有说话,抬起手。
无数细小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墨蝶,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悄然浮现。蝶翼无声扇动,逐一没入他掌心。
“你究竟……埋伏了多少只?”翎落望着飞舞墨蝶,“这些……都是作何用处?”
最后一只墨蝶落于他掌心,随着他目光微动,便振翅没入翎落肩头。
“保你不死。”
翎落扯出个极淡的笑,“那倒要多谢了。毕竟,保我不死,也是保你不死。”
离了喧嚣,二人出城,径直行至来时的林边。
“招来”已在那里等候,见到渊临昭,眯起眼晴。
“岐山城。” 渊临昭轻拍巨兽面颊。
待二人坐稳,“招来”双翼猛然怒展,庞大身形却不可思议地轻盈,瞬间拔地而起,直刺晦暗天穹。
脚下,结匈城沿着长街的千盏琉璃灯、喧嚣的妖异集市急速缩小、模糊,终被翻滚的灰暗云海彻底吞没。
“这次是取什么?” 翎落问。
“那得看人间是何光景。”
“凤凰镇太平,麒麟收乱世。” 她开口,“你可都有对策?”
“走一步,看一步。”渊临昭悠悠躺下,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
翎落抓紧鬃毛,探头向下望去。云海之外,浩瀚的人间大地灯火如星,一种久违的、属于“秩序”的辽阔感迎面扑来。山河飞退,云层撕裂,当又一度暮色四合之时,一座巨城的轮廓在地平线上缓缓浮现。
渊临昭换了身寻常打扮,瞥见翎落一身素衣长褂,束发而立。
“怎么?不扮作姑娘了?”他揶揄。
“我如何装扮,都是合宜。”翎落白他一眼。
进了城门,方知满城张灯结彩,兔儿灯月灯随处可见,桂子混着甜食香气满街——正是中秋。
此间繁华,温厚平和。
翎落脚步轻缓下来,左顾右盼间满目琳琅。她目光黏在一盏鲤鱼灯上,指尖轻轻描过那莹润灯纸,眼底映着暖光。灯柄在掌心转了两转,蓦地,她像是惊醒般抬眼四顾——指尖一松,灯便讪讪地要往回挂。
“我们要了。”渊临昭递过铜钱。
翎落看他一眼,提灯自顾走去。
她指尖轻转着新得的鲤鱼灯,灯影流转间,忽听得一声打着颤儿的娇唤——
“公子——”
胭脂香风掠过鼻尖,一道绣金云裳的身影已猛扑入渊临昭怀中。冲力之大,竟将旁侧猝不及防的翎落撞得一个趔趄,连退两步才稳住。
她下意识护着花灯抬头,正撞进渊临昭低垂的眼眸里——那目光淡漠至极,仿佛怀中依偎的不过一缕穿堂风。
“小姐!” 丫鬟急惶惶的声音响起,腕间银镯叮当乱撞,死命去拽那云锦衣袖。
翎落顺势退入檐下暗影,怀抱花灯,饶有兴致地看起热闹来。
女子云鬓间的步摇因拉扯簌簌急颤,金翅蝶须扫过男子玄色衣襟,惊落鬓边几瓣芍药。
渊临昭广袖一振,身形倏然后仰。袖摆翻飞间,温润气息拂过女子耳畔时,只低低抛下二字:
“青鸾。”
怀中人蓦然仰起雪白脖颈,水雾未散的眸子映着男子眉间疏淡:“你记得我?”
檐下灯笼齐刷刷骤亮,光华大盛。
丫鬟趁机将人拽离怀抱,可女子眸光半分未移,仍死死胶着在那袭玄衣之上。
灯下看美人……翎落轻叩怀中花灯,目光扫过女子晕红的面颊,暗忖这二人立于灯河之中,竟令满街华彩都黯然失色。
“公子……”
女子抿嘴一笑,声音便低低柔柔地淌出来。赤金绣鞋踩着满地碎光欲再上前,却在触及那副清冷眉目时,生生钉在原地。
丫鬟见状扬手,暗巷里霎时涌出七八条壮汉,将二人隔开。
“退下。”
女子褪尽娇柔,威仪自生。方才还浸着水雾的嗓子,此刻冷硬得透不出半分情绪。
人墙稍退,渊临昭依旧神色如常,静立原地。
“敢问公子居所?”女子抬手,示意众人再退。
“西街三巷。”夜风撩起玄色广袖,露出檐角灯笼映着的半张侧脸,“门前种了几株桂树。”
女子眸光微闪,丫鬟会意,一名壮汉转身便没入暗巷深处。
“公子贵姓?”
渊临昭笑而不答。
“可是岐山本地人?”
“暂住。”
女子笑靥如灼灼桃夭,碎步刚动,渊临昭却忽地侧首望向檐下:“热闹看够了?”
翎落正摸出一颗兔子桂花糖,张口欲咬——满街目光忽地全扎过来。
“咔嚓。” 糖壳碎裂的清响中,翎落斜睨渊临昭,唇角噙笑,“这等金风玉露相逢的好光景,我凑哪门子热闹?”
渊临昭朝女子略一拱手,转身便走。
“且慢。”
数道黑影骤然横亘前路。
渊临昭止步,转头看向女子,“这是何意。”
“公子稍安勿躁,我并无恶意。”女子笑容不减,言语软糯。壮汉们如铁塔镇山,纹丝不动。
“公子稍安,” 女子笑容不改,语声依旧软糯,“我并无恶意。”
壮汉们如山岳峙立,纹丝不动。
翎落视线被挡,闪身绕过人墙,三两步便站到渊临昭身侧,笑吟吟道:“莫要伤了和气。”
女子笑意微敛,眼神扫过翎落,“这位是……?”
翎落被问得一愣,琢磨着如何开口。
一名壮汉已自巷尾疾奔而回,人未至,身上浓香已随风飘来。
丫鬟俯身低语,女子听罢唇角勾起,眼波流转间澄澈如水,却是径直掠过翎落,望向渊临昭:
“原是林公子?”
渊临昭淡然一笑:“既已查实,我可以走了?”
女子纤手轻扬,人墙应声而散。
玄色衣袂擦过翎落肩头,只撂下句,“走了。”
林公子?翎落心头微诧,面上却不动声色,对着女子略一拱手,转身快步追了上去。
二人身影眨眼便没入灯河。
翎落嚼着剩下的桂花糖回望,那抹金绣云裳仍在远处隐隐灼灼。
“林公子不说道说道?”她偏头,笑睨身侧人。
渊临昭广袖拂过地上流淌的灯影,“吃你的糖罢。”
“那姑娘鞋尖金线,绣的可是五爪蟒纹。”翎落将糖纸碾作一团,指节微顿,“丫鬟虽刻意素淡,可那浮光锦的料子——岂是寻常商贾官员用得起的?”
“倒不知你这小怪,竟这般通晓人情世事。” 渊临昭眉梢微挑,“那依你看——”
“这岐山城……是南周国的皇城,”翎落顿了顿,“你这老妖怪,连皇族血脉也要招惹吗?”
“分明是她撞进我怀里,”渊临昭不以为意。
两人拐入巷子,一宅隐于桂花深处,落香铺地。风一过,便有一树细雪翻飞。
翎落仰头,望着匾额上“林宅”二字,正欲打趣,门轴“吱呀”一声,裂出道缝。
一名老仆扶着门框,愣怔片刻,踉跄扑出。喉头滚动半晌,忽地颤巍巍伏地:“大人……竟是仙君大人……”
渊临昭抬手虚扶,语气温淡:“只得。这桂花,你照看得很好。”
老仆颤巍巍直起身,以袖拭泪: “大人交代过的,小的不敢怠慢。”
翎落瞥见老者额前沟壑,暗忖这“只得”之名——想起山间别院的“非得”,莫不是还有“未得”、“可得”?倒也合了主人古怪脾性。
入院方知庭深。草木扶疏,亭榭错落,点点灯火映衬,方寸之地打理得极见心思。
“自大人离去,”老仆轻抚廊柱新漆,“四时鲜果未断,衾枕熏香未歇……快四十载春秋了。”
引至主屋,他推门低声道:“陈设与当年无异,家什器物每隔数年便新制旧样。”忽转向翎落,欲言又止,终还是开口:"这位……”
话出口便觉唐突,忙改口:“大人素喜清净,除主屋外,唯西厢可住。”
翎落苦笑拱手,暗叹今夜总被问及身份。
老仆忽道:"方才有人探问宅主,形容与您肖似。”语气已带肃然:"可要调些人手来?”
“不必。”渊临昭只淡淡挥袖,“退下罢。”
老仆神色一黯,行了大礼:“小的居巷尾宅院,明日再来。”复环顾四周:“可需添些婢仆?”
见渊临昭摆手,方依依不舍离去。
“仙君大人?” 翎落望着老仆一步三回头的背影,“你这‘只得’,若知你是大妖,怕不是得吓破了胆?”
话音未落,却对上渊临昭意味深长的一瞥。她眉头一皱,“你莫非不是……”
“砰。”门阖声响起,截断后话。
“也罢。”翎落轻嗤一声,手中鲤鱼灯一晃,身影曳着灯影,没入庭院深处。
桂香氤氲,夜色沉沉落庭深。
***
翎落晨起,被院外的喧声扰醒,披衣下榻。院中桂香浸骨,竟已天光大亮。
推门一看,不大的巷子堆满了人。
华服玉冠的老者身姿挺拔,踞于车马阵前,威仪俨然——正是昨夜老仆只得。见翎落现身,当即躬身长揖。
翎落略一颔首,转头见巷另侧亦有锦帷车队。为首男子锦衣玄氅,朗声作礼:“家主邀林公子明日未时过府一叙。”
随侍疾趋近前,奉上乌木烫金帖,朱雀暗纹浮凸其上。翎落指尖轻抚纹路,微一挑眉,心下已了然。
男子见贴已收,折返登车。朱轮华毂在窄巷艰难辗转,引得桂瓣纷扬,自锦帷雕鞍簌簌坠地。
翎落这才发觉,两队人马衣襟袖口皆沾着金桂细屑,怕是在此等候了许久。
老仆目送车驾出巷,拂襟拾阶,“仙君昨夜睡得可安稳?”
翎落摆手笑道,“唤我翎落即可。”
老仆面露难色, “西厢离门近了些,今早这阵仗……”
“无妨,也是该起了。” 翎落截住话头,眼角瞥见老仆频频望向院内。
“那位可醒了?”老仆话音未落,便听院内传来一句:“只得,进来。”
老仆神情一振,击掌两声。十数婢仆鱼贯而入,捧果奉香,书匣香炉,步履轻盈。桂香混着檀息在砖石间浮动,弥出一片暖意。
翎落耸耸肩,闲闲缀在队尾往主屋晃去。
一行人在主屋前停住,老仆垂手恭立:“可要沐浴更衣?”
“不必了。” 门扇一开,渊临昭散发素衣立于门内,目光扫过满院琳琅,“只得,近前说话。”
“是。” 老仆忙打手势令侍从撤去,翎落瞧着顷刻空荡的庭院,暗忖:前两日还在结匈城与妖精怪力缠斗,转眼竟陷进这般繁文缛节里。
“候着看戏么?”屋内忽抛来一句。
翎落挑眉,学那老仆腔调:“谨遵大人命。”提步入屋。
“此徽何人所用?”渊临昭指向翎落手中的请帖。
老仆接过帖子,指腹抚过鎏金纹路,“这朱雀纹印记……当是苍仪公主府徽。”
“说全些。”
“公主乃当今圣上幺女,诞时宫阙上方天降祥瑞。” 老仆指尖微掐,“说来南周十九载国运昌盛,风调雨顺。世人都说是得了公主的庇佑。”
“何种祥瑞?” 翎落忽插话。
“凤凰展翼遮天穹,赤焰流霞绕宫阙,整整三日不散。”老仆指尖轻叩请帖,“皇城之内,人尽皆知。”
翎落眼尾扫向渊临昭,那人神色如常,迎上她的视线。
“我会住上一段时日,” 渊临昭转向老仆,“你年事已高,留几个得力仆从即可。”
老仆躬身,“大人尽可安心住下。托大人洪福,此院并西街五巷皆在小的名下,邻舍亦已安置妥当,必不扰大人清静。”
渊临昭颔首,挥手示意退下。
待门扉轻阖,翎落才懒懒倚入榻中,语气淡淡:“那娇美公主心悦与你,届时可不要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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