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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此浮生是梦中
湖北的雨天连铜板都要生出绿霉来,覆铜板车间更是如此,四壁凝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铜锈和潮湿混合的独特气味,闻久了让人舌根发涩,仿佛嚼了一把生锈钉子。
熊邦荣站在流水线前,指尖划过板材边缘感受凹凸,每根手指都强劲有力,指节粗大如竹节,能同时拎起三块十斤重的电解铜板行走如飞,面不改色。这双手在车间里摸过的铜板,连起来能绕武汉三镇一圈,浸透了她三十年的汗水和时光,刻满了岁月痕迹。
“邦荣姐,质检那边不服周!”年轻学徒站在车间门口喊,不敢近前,声音在潮湿空气里打着颤,“说我们这批板子气泡超标准了!要全部返工!说要是用在精密仪器上要出大事的!说这是原则问题!”熊邦荣不抬眼,右手持检测仪在板面上匀速移动,左手已在记录本上写下数据,“跟他们说,湿度超标的天气,气泡在允许范围内。不服周就叫他们主任自己来看,就说是我熊邦荣说的。”话干脆得像刀切萝卜,每个字都带着铜板落地的铿锵。车间里水汽在她眉毛上结了一层细密的霜,她却浑然不觉,似生来就是在这水汽中浸透的。
学徒应声跑了,脚步声在潮湿地面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熊邦荣这才直起腰用袖口抹了把额头的汗。五十二岁的人,腰板仍挺得笔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腰贴着的膏药已经发烫,似一团火灼烧,工人们背地里叫她“铜板娘子”,说她血管里流的是铜水不是血,说她半夜里眼睛都会发出金属光泽。这些她都知道但从不在意,在这个男人当道的行业里,她靠着一股不服周的劲头从学徒工做到了技术总监,让那些当初笑话“女人干不了这行”的人都闭了嘴,一个个在她面前低下了头。
铃声刺耳响起,熊邦荣换下工装,荷包里揣着这个月的官饷,捏一捏,厚度明显不如上月。推着自行车出厂门,在摊子上买两个面窝,一边蹬车一边过食,车轮碾过坑洼路面,泥水溅在裤腿上,这条路她走了三十年,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路边的梧桐树比她初来时粗了两圈,树皮上长满青苔,似披了青梅果丹皮外衣。
熊眷高正在堂屋里筛茶,紫砂壶在颤抖的手中发出细微碰撞声,听见门外自行车响,她慌得把桌上药瓶扫进荷包,却不小心碰倒了茶杯,茶汤在桌面上蔓延,像一幅抽象的地图勾勒出内心慌乱。门开时,她已经端坐藤椅上,一副刚沏好茶等待稀客的安详模样,但手指试图掩盖桌上的水渍,却不知这欲盖弥彰的动作更加暴露了她的不安。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早?”熊眷高问,熊邦荣把褂子挂好,目光如探照般扫过堂屋的每个角落,“街坊说您今日又满街寻人去了?寻哪个?李嫂子说您问了她三遍有没有看见小毛。”小毛是四十年前失踪的猫,早就化成灰,连骨头都不剩了。
熊眷高的眼神飘忽了一瞬,似被风吹动的烛火,“没寻哪个,就是问问隔壁小李看见我的顶针没...”话没说完,突然咳起来,涎水顺着嘴角流下也不自知,在衣襟上留下深色印记,像是岁月泪痕。熊邦荣递过袱子,同时注意到桌上的茶壶嘴有个新缺口,这是母亲嫁妆里带来的紫砂壶,用了几十年从未损坏如今却多了个伤疤,“您又摔东西了?”“哪能呢!好好的东西...”熊眷手指紧紧攥袱子,眼睛望着窗外,似在寻找丢失的东西,某个永远也找不回来的珍贵之物。
熊邦荣不再说话,她走进厨房,看见垃圾桶里有个打碎的药瓶,白色碎片如破碎希望,母亲怕她知道,又怕她不知道,更怕她知道却装作不知道,三重恐惧织成一张网,把两个人都困在里头越收越紧,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铁皮雨棚,似无数手指在叩问,又像是时光滴答提醒她们岁月无情。
晚饭时,熊眷高突然说:“妳小时候最喜欢吃糯米肉丸,一次能吃五个。”眼睛亮了一瞬,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往事,有光芒在其中闪烁,随即又暗淡下去,“不对,那是妳姐姐...妳姐姐才喜欢吃肉丸...妳只爱吃炒花饭。”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自言自语,熊邦荣筷子停了一刹:“我喜欢吃,明日做吧。”她记得以前母亲总是把肉丸夹给姐姐,而自己只能吃炒花饭,那时候她发誓总有一天要吃尽天下所有的肉丸,而如今只觉索然无味。
母亲忘了姐姐早在四十年前就没了,熊邦荣低头吃饭,炒花饭在嘴里嚼出了铜锈味,像是嚼着自己的心。堂屋老钟滴答走着,每一步都踩在记忆漏洞上,雨声渐密,像把所有记忆都冲洗干净,只留下一片空白。
生物实验室里,建驰虹的手指移动每一下都恰到好处,这双手能同时拎起三个实验箱爬五层楼而不抽,能在离心高速旋转中保持稳定,能在显微镜下捕捉细胞变化,此刻却轻柔抚摸生怕惊扰生命,培养皿中的细胞正在分裂,如同她脑海中不断滋生的念头,一个个破土而出,蔓延生长纠缠成网。
实验室的门开了条缝,安其室的脸在玻璃后一闪而过,建驰虹立即放下器材脱掉大褂,这是个演练过千百遍的应急程序,已经成了肌肉记忆,心跳加快,像是回到了本科时“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建驰虹拉着安其室走到走廊尽头,声音压得低低却掩不住惊喜,她注意到安其室的工作服袖口有新鲜油污,应是刚从车底爬出来,身上还带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安其室从荷包里掏出一叠钞票,纸币边缘有些磨损,像是经过无数次的触摸,“妳妈又打电话骂妳了?”手掌粗糙,指甲缝里藏着洗不掉的机油,“拿着,别回去求他们,黄教授那边我去说,我认识她侄女在电车厂上班,能说得上话。”建驰虹不接钱,只盯着安其室的眼睛看,试图从中打捞起过去的自己,在褐色瞳孔里她能看到十五岁的自己,穿着校服,骑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安其室,两人笑得没心没肺,车筐里还装着刚发的全能学案。安其室是她回到过去的唯一途径,透过这双眼睛她能看到那个还没有被压垮的自己,那个相信未来充满无限可能的自己。“我不要,妳自己攒着,不是说想开个修车店?”建驰虹说,手指无意识卷着带子似缠绕自己心事,她知道安其室在电车厂的工作有多辛苦,知道她每天要检修多少辆电车,知道她的梦想是有一家自己的修车行,知道她省吃俭用每一分钱都攒着为了这个梦想,知道她为此付出的汗水和泪水。安其室强硬把钱塞进她荷包“我有提成,多了的。”明明是谎话却说得很坦然,手指触碰到建驰虹的手腕,一道淡淡疤痕,是以前时做实验烫伤的,“妳能读博士,比什么都强。”两人并肩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楼道里回响,建驰虹想起高中时,安其室总在月考后用铅笔仔细计算要加多少分才能超过前面的人,那时的她眼神专注,似全世界只剩下一张纸。如今建驰虹在算论文影响因子,安其室在算电车零件损耗率,不同赛道同样不服周,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像是从过去吹来的气息,带着回忆的咸涩。
“我今天调试新型电车,煞车系统有问题,要是妳在,肯定能算出问题在哪,那些工程师算了半天,还不如我凭手感。”语气里带着自豪。建驰虹微笑,眼角泛起细纹,“妳高中物理比我好,那次竞赛妳做的动机模型漂亮极了。”“但妳会读书啊。”安其室说得理所当然,这是她的宇宙定律,眼睛在昏暗的楼梯间里闪着光,像是江面渔火指引方向,温暖坚定。
经过告栏时两人同时停下脚步,高三月考红榜上,第一个名字是“马尽歌”,总分702。照片上女孩的眼神像要把榜单烧出个洞,“这丫头真厉害。”安其室感叹,声音里带着钦佩,“像妳当年,不过眼神更凶些,像是要跟全世界打架。"手指轻轻划过玻璃,建驰虹却觉得眼神太过锋利会伤到自己,她握紧安其室的手,粗糙踏实似暴风雨中的锚。如果说建驰虹选择了她们的过去,那么安其室就选择了建驰虹的未来。
成绩单在马尽歌手中攥出了汗,年级第一但数学只有一百三十五,“老师,能再给我一张成绩单吗?”她问,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但控制不住,空气湿重得像浸了水的棉被,让人连呼吸都带着水汽。班主任推推眼镜,“已经第一了,尽歌,别太苛求自己。上次市里竞赛不是也拿了一等奖吗?”老师的笑容很勉强,像是用胶水粘在脸上的,随时都会脱落。马尽歌看到老师眼角细密的皱纹,那是被无数个她这样的学生刻出来的,每一道都是期望压力、无法实现的梦想。
马尽歌不说话,只是伸着手,她需要计算要减少多少失误才能完美,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讨厌但控制不住,就像控制不住手臂上的伤痕,一道叠着一道,记录着崩溃挣扎以及无声呐喊。
她没去跑大课间,躲在实验楼顶层的楼梯间,取出刀片在左臂上轻轻划下,血液证明存在,血珠渗出来沿着手臂流淌,似红色泪痕,她看着血珠滴落在水泥地上绽开一朵朵小花,然后又迅速被潮湿空气吸收,只留下深色印记,然后她坐下闭上眼睛就坐在水泥地上,听风声穿过栏杆,想起小时候赤脚在溪水里捉螃蟹,在山后树林捉蜻蜓和绿色甲壳虫。那时候的天空很蓝,河水清澈见底,她能看见水底鹅卵石和游动小鱼,能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的温暖,能听到自己无忧无虑的笑声。
手机震动,爸爸发来消息,屏幕的光在昏暗楼梯间显得刺眼:“妳妈家的女儿保送北大了,妳准备什么时候去竞赛集训?”马尽歌回复:“明日就去。”她想起妈妈后来生的那个妹妹,总是笑眯眯的女孩,弹得一手好琴,还会写诗,而她只会考试,不断运算输出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她收起手机掏出全能学案,书页被翻得毛边,每个空白处都写满笔记,似被过度开垦的土地再也长不出新的作物,她是同学眼中的学霸,老师心中的骄傲,父亲棋盘上的棋子。有时候她觉得脑子像一块覆铜板,被刻上各种电路,再也找不到原本模样,再也回不到那个在溪水里捉螃蟹的小女孩。
最后一节课,老师讲解《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老师陶醉吟诵,马尽歌突然举手,似被什么力量驱使:”老师,如果良辰美景都是虚设,奈何天才是真实呢?如果死后世界和生前一样无奈该怎么办?”声音在教室里显得特别清晰,同学们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老师尴尬笑笑:“考试不会问这个,记住手法和主题就行,尽歌,妳有时候想得太多了。"话语中带不耐烦,似被打扰了清梦。
下课后,几个同学围过来,像是嗅到花香的蜜蜂:“尽歌妳好厉害,这种问题都想到!”“这次月考妳又第一吧?”“教教我怎么学数学好不好?”眼睛里闪烁着崇拜和羡慕,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愱殬,似是隐藏在花下的刺。马尽歌微笑应答,眼神却越来越远像是飘向了另一个世界,她发现原本思想可以共鸣的人,明明平等着,但在加入身份利益之后就变得陌生了,每个人都在她身上索取换取利益所得,就像父亲,永远在计算分数能兑换多少社会资本,永远在比较她和别人,永远看不到她这个人。
界限消失,世界变成模糊色块再也分不清真假,只有手臂上的疼痛血痕是真的,只有瞬间的疼痛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回家路上她买了蛋挞,甜腻味道在嘴里化开,暂时填满内心空洞,手机里父亲又发来消息:“周教授说有个夏令营,名额有限妳赶紧准备材料,别忘了把妳那篇小说发给我,我让孙叔叔看看能不能发表。”文字似无数绳索将她越捆越紧,马尽歌停下脚步看着江面夕阳,水波粼粼似数片碎镜,每一片都映着不同天空不同可能,她突然很想坐在江边石头上,听流水的声音,什么也不做,就像小时候那样,只是静静坐着听着存在着,而不是永远在奔跑。但她只是继续往前走,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人在陪伴着她却又触不可及她,雨细密持久,似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浸在潮湿里,只留下无尽迷茫。
熊眷高又走失了,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雨水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所有痕迹,让人无处寻觅。
消息是隔壁李嫂传来的,她敲开熊邦荣家的门时,雨正下得最大,像是天漏了一般,“眷高姐不见了!我看着她往江边去的,就穿了件薄褂子,也不怕冰似铁!拦都拦不住,说是要去找小毛耍!”李嫂子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急促焦虑,熊邦荣骑着车满城寻人,雨水模糊视线但她不需要眼睛也能找到路,城市的路早就刻在她骨子里了,街巷都藏着记忆转角都有着故事,她先去了母亲常去的几个地方:老棉纺厂旧址,那里有母亲年轻时的回忆;江滩工园,母亲最喜欢在那里看江鸥飞翔;还有四十年前她们住过的老街,虽然已经拆迁改建但母亲总是会不自觉地往那个方向走,街坊们都说没看见,眼神里带着怜悯和好奇。
最终在废弃车厂附近找到了母亲,熊眷高坐在石阶上,眼神空洞望着江面,雨水把她的白发贴在脸上似枯萎水草,她的身子缩成一团像是想要回到羊水里。
“妈!”熊邦荣跑过去,脱下外套披在母亲身上,老人的身体冰冷得像块石头,不停颤抖像是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树叶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熊眷高茫然抬头,“妳看见我家欣欣了吗?这么高,”她比划着,手指在空中画出虚幻轮廓,“扎两个小辫子,眼睛亮亮的,她放学了该回家吃饭了。”她的声音带着岁月回声却找不到归途,熊邦荣的心沉下去,母亲又回到了四十年前。“我是荣荣,妈,妳看看我。”她抓住母亲的手,那双手有力得能同时拎起三桶水,现在枯瘦似柴。熊眷高仔细端详她的脸,惊恐后退:“不是!荣荣才十二岁!妳是哪个?莫骇我!”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映着灰蒙天空吞噬所有的理智。熊邦荣不再争辩,只是扶起母亲,“回家吧,我做了糯米肉丸。”她知道这个时候只能顺从母亲的记忆,就像从前母亲对待她,用温柔包裹所有的无奈心痛,雨水打湿衣裳却打不湿相连牵挂。
路上熊眷高突然清醒了些,“是荣荣啊,今日怎么放学这晚?又去同学家写作业了?”手指紧紧抓着女儿胳膊,生怕一松手就会坠入无尽虚空,“厂里忙。”熊邦荣答,眼眶发热。母亲怕她知道又怕她不知道,而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雨小了些但天空依然阴沉如铅板。
安其室在修电车底盘时听到了消息,街坊们传有个老太走失了女儿到处寻人,她想起建驰虹的母亲也开始健忘,五十多岁已经经常忘了关煤气或者把盐当糖放,一块老旧的覆铜板线路越来越模糊,最终所有连接都断开只剩下孤立的点,下班后她买了凉拌牛肉去找建驰虹。博士生楼下看见建驰虹正和母亲通话,爱人身子微微弓着,“妈,我说了不能保送要自己考...不是教授...您别哭啊...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建驰虹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走廊里听得很清楚,每个字都带着无奈挣扎,安其室站在旁边等,建驰虹的手指卷着电话线,这双手能操作显微镜,能在一堆数据中找到规律,能解出复杂方程式却解不开亲情的结。电话终于打完,建驰虹长舒一口气,似刚从深水中浮出,接过安其室手里的饭盒:“又买吃的,我真要胖了。”眼睛有点红但努力笑着。“妳瘦得像根竿子。”安其室戳戳她的腰,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又是妳妈妈?”“嗯,要我去找教授套近乎,说能帮我保送。”建驰虹苦笑,“她永远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样,好像我的人生就是一场交易,分数换机会,机会换地位。”
安其室从回忆里抽出一件事:“记得初中时妳妈非要妳参加作文比赛,妳不想去,我们就逃课去江边坐了一下午,妳嘴上说讨厌但去的时候还是带上了习题册。”建驰虹眼睛亮了,“记得,妳偷了妳爸的渔船,我们划到江心差点回不来,后来妳还做了个一模一样的习题册给我,一题一题手抄的。”她的声音柔软下来,像是回到那个还有梦想和希望的年纪,一切都是可能的。
两人笑起来,眼角有了细纹,十六岁仿佛昨日又仿佛隔世,雨声渐密,要把时间冲净把记忆冲淡,只留下模糊影子。
“我有心问妳一句话...”建驰虹轻声说,眼睛看着窗外的雨帘,安其室接上:“我愿意。”她总能在对方开口前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是一起接受水土带来蹉跎的知己之情,是在水土孕出蚀骨痕的土地上一起挣扎的战友情,手不知不觉握在一起,给予对方力量和温暖。
马尽歌站在顶层台阶上开始套麻袋,怕吓到别人也怕自己最后时刻反悔,空气沉重让人呼吸费力,手指枯枝般紧扣栏杆,指甲缝里嵌着前日剥蚀的朱漆,这双手解过奥数题写过市级优秀作文,此刻却连一缕风都握不住。分不够保不够,什么都填不满那口深井,世界是永不停歇的服从性测试,而她已被拆解成无数个标准答案的碎片,齿轮卡进转轴发出最后一声尖响,所有磨损都在这一刻抵达临界值,“良辰美景奈何天,我不想跑大课间!”
她纵身跃下,坠落过程被无限拉长,风撕扯着校服,露出新旧叠错的疤痕,那些用美工刀丈量过的夜晚此刻都化作空中飘散的鳞片,着地瞬间听见颈椎断裂的脆响,痛感迟来如钝刀割绢,反而有种卸下重负的虚脱,于是她拖着支离躯体爬行,在水泥地上碾出深红轨迹,一管朱砂笔在宣纸上泅出绝笔。年轻吗?并不,雾绞缠的锈发,一切腐草沉塘般的窒息包裹出了那样沉的决定,再次着地的瞬间疼痛并不剧烈,更多是一种深沉麻木,终于不再需要奔跑,好像还没死,还能感觉到心跳,上千个细胞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于是她一点一点爬,爬到顶高楼层再次跳下,像是要确保这次一定能解脱,不再有回头路。
血留在楼梯上,还有掉下来的头发,蜿蜒如红色小溪,从干进到浸出,渗进水泥缝隙里,血液雨水混合变成淡淡粉色,然后被持续不断的雨水冲刷,只剩下深色印记。
第二天清晨,几个早到的学生发现楼梯上的异样,还以为是哪个班不小心打翻的油漆,直到有人认出那绺黑长发是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的学霸女孩。
最先发现的是清洁工,一声尖叫划破清晨宁静,惊醒了沉睡校园也惊醒了这个城市,随后是警笛声脚步声压抑哭泣声,消息雨水一样渗进每个角落,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为之沉默。校长匆忙赶来时,皮鞋踩在血水上发出黏腻声响,脸色比身上白衬衫还要苍白,教务处紧急开会,班主任趴在办工桌上哭得不能自已,考第二名的学生偷偷把马尽歌课桌里的全能学案塞进自己的书包,仿佛这样就能继承她的智慧。
安其室从电车厂工友那里听说,有个女生自杀了,成绩特别好,叫马尽歌。她正拿着扳手拧螺丝,听到这个消息时,扳手掉在地上发出刺耳响声,那个总爱和她较劲的老师傅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小孩太脆弱,被安其室狠狠瞪了一眼。熊邦荣从厂里年轻人口中听到片段,人们说得绘声绘色,像是讲述一个传奇故事却不知道其中的痛苦和挣扎,她默默多包了两个夜班,心想也许能攒钱带母亲去更好的医院。建驰虹在实验室收到学校紧急会议通知,显微镜下的细胞变得模糊不清,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起马尽歌曾经来实验室参观时,对那个简单的细胞模型表现了极大的兴趣。
警方调查发现,马尽歌从小学就有自残行为。日记里写:“坐在草地上坐石头上听流水的声音,想起小时候赤脚捉螃蟹,在山后面的树林捉蜻蜓和绿色甲壳虫,内心就平静下来。”这样一个灵敏的孩子最终被界限消失压垮,房间墙上贴满了奖状,金色蛆虫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着光芒,刑警队长在翻阅她的日记时,发现有一页被反复涂抹,只能辨认出“妈妈,我...”几个字,后面的内容永远成谜。
安其室有些害怕,修车时总看见台阶上的血,夜里做梦,梦见一个女孩在无限延伸的楼梯上不断坠落,永远找不到终点,建驰虹安慰她:“莫怕,她曾经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和我们一样,可能是个爱吃蛋挞的小姑娘。”但说这些话时手也在微微颤抖,她们去江边散步,看着浑浊江水,建驰虹突然说:“她曾经在作文里写想当个长江捞尸人,因为那样就能理解为什么这么多人选择在这里结束生命。”
熊邦荣回家给母亲做了梅菜扣肉,熊眷高吃得开心,突然问:“那个跳楼的丫头是不是来过我们家?华华同学?我记得她,眼睛亮亮的,像个玻璃珠子。”她的眼神恍惚,像是在回忆什么久远的事情,“不是。”熊邦荣轻声说,把一块肥瘦相间的肉夹到母亲碗里。她的手很稳,但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崩塌,被雨水浸泡的土墙一点点剥落,那天晚上她翻出小学毕业照,果然在角落找到了马甘商,她站在最边上,笑得勉强似是被硬拉进来的陌生人,“哦...”熊眷高似懂非懂,“可惜了,她妈妈该多伤心啊。”说完又低头吃饭,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眼神异常清明:“荣荣,妳要好好的。”这句话说得清晰又沉重,让熊邦荣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马尽歌死后魂魄飘飘荡荡,恨不起来连对父亲母亲的怨恨都模糊了,母亲纯粹被吓到的眼泪冻住了她的魂魄,让她无知无觉,她漂浮在城市上空,看着雨水冲洗着台阶上的血迹,看着人们走过那条她走过的路,看着有个戴眼镜的女生每天都会在台阶前放一束小野花直到被校工制止,看着语文老师在她的作文本上留下一行小字:“来如风雨,去似微尘”,遇到一个模糊影子,说是她姐姐,“妈妈当时想要男孩,就把我给打掉了。”影子说,声音像是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我送妳过河吧,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哭完,擦干汗和眼泪再走。”影子的手很软,像是云朵,带着她穿过雨幕走向远方,最后时刻马尽歌想起小学时的一个午后,她躲在操场角落看蚂蚁搬家,那时她只是一个小孩,不是父亲挽留母亲的投资项目。
事情发生后一个月,不同的人踏上了同一层台阶。雨水一遍遍冲刷着水泥地面,暗红痕迹固执留存下来,学校让人用高压水枪冲洗过,又用砂纸打磨,最后不得不在台阶旁加装了一道钢栏杆。栏杆光滑如镜照出人影绰绰却照不出发生在这里的悲剧,敏感的学生故意绕远路避开这里,也有胆大的会在深夜前来探险,用粉笔在周围画些不成形的图案,第二天又被无奈擦去。
熊邦荣搀扶着母亲去医院复查,雨下得很大,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撑着伞的学生匆匆走过,熊眷高突然停下脚步,手指颤抖着指向台阶:“血...妳看,那里有血...”熊邦荣装作没听见,用力搀扶母亲快步离开“您看差了,那是雨水反射的光。”但自己的心跳快得惊人,台阶上若有若无的痕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忆起父亲去世那年母亲也是这样指着空无一物的墙角说看见了他,命运总是循环,正如江水,看似向前奔流实则永远在原地打转,将代代人卷入相同漩涡。
安其室修车经过,特意请了半小时假在台阶前站了很久,手指抚摸水泥地,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工装服紧贴在身上,有学生好奇看她,认出她是电车厂的修理工,眼神立刻变得复杂,混合着好奇轻蔑。
第二天,她给建驰虹转了更多钱,“去买件好衣服,面试穿。”转完账,她又补充了一句:“先活下来,我不舍得。”她知道建驰虹一直想要商场橱窗里的白色衬衫,贵得离谱但她穿起来一定很好看,建驰虹真的去买了那件白衬衫,穿着它参加了答辩,通过的那一刻,她最先打电话给安其室:“我过了,谢谢妳选择我的未来。”电话那头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但安其室的回答很清楚:“是我们的未来。”建驰虹摸着衬衫面料,想起曾经在实验室里马尽歌来请教问题时的情景,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女孩,校服领口已经磨得起毛,如果当时有人也能拉她一把,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早点摊的烟火气照常升起,电车铃声准时响起,机器轰鸣从未间断。热干面芝麻香味飘得很远与江水腥气雨水湿润混在一起,摊贩们照常出摊,学生们照常上学,工人们照常上工,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知情人经过那栋楼会不自觉加快脚步,眼神回避新装栏杆。
熊邦荣终于同意送母亲去专业机构,签字那天手第一次颤抖得握不住笔,钢笔在纸上留下一个墨点,慢慢晕染开来像擦不掉的泪痕,熊眷高清醒了片刻,紧紧握住女儿的手:“荣荣,妈对不起妳...让妳受苦了...”手指冰凉却十分用力,用尽了最后一丝清明,然后又陷入混沌,开始哼唱一首童谣,是熊眷高小时候她母亲常唱的摇篮曲。窗外雨停了片刻,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来,在签字纸上投下斑驳光影,但很快又被新的乌云覆盖。护士来带母亲离开时熊邦荣站在走廊尽头,她想起姐姐刚走那一年母亲带她去江边放纸船的情景,那些纸船最终都沉没了,就像母亲的希望。
安其室的修车店终于开业了,建驰虹送来一块烫金牌匾,两人在店里吃着卤肉拼盘,喝着冰镇啤酒,笑闹如少女时光,雨敲着铁皮屋顶,安其室拿出一本旧相册里面是她们高中时的照片,两个女孩笑得没心没肺,背后是长江大桥,桥下江水滔滔。“那时候多好…”安其室说,手指摩挲着照片上自己青涩的脸庞,“什么烦恼都没有。”照片里还有几个现在早已失去联系的同学,大家都对着镜头比着土气的剪刀手,脸上是未经世事的明朗笑容。
建驰虹轻轻抚摸照片上自己的脸,“有的,只是忘了。”她的手指停在一张班级合影上,那是她们和几个同学的合影,角落里有一个模糊身影,“记得她吗?比我们低两届,总是独来独往。”那个身影瘦小低着头,与周围喧闹的人群格格不入。
安其室凑近了仔细看,“记得,有一次我看到她在江边哭,想去安慰,她跑开了。”她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沉重叹息,“那么多东西又何必遗传这个呢?”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理解与痛心。她们同时想起爱刁难人的物理老师曾经当着全班的面撕了马甘商的卷子,只因为她的解题方法“太取巧”,那时的她们也只是沉默看着谁都没有站出来说话,原来长大的意思是越来越能说服自己接受平庸之恶,难怪那个将玉娇龙视为人生偶像的小女孩不愿重复这个选择。
一个周末她们意外聚在了一起,熊邦荣带母亲散步时遇见了建驰虹和安其室。四人坐在江边饭馆,点了一桌地道菜:虾球苋菜,糍粑鱼烧黄鳝,糖醋藕带凉拌凉粉。雨棚不断滴着水,江面雾气朦胧,对岸灯火糊成一片晕黄,老板认得她们,特意多送了一盘花生米,眼神里带着怜悯与好奇,她们的话题从天气谈到工作再谈到最近的新闻,唯独避开了母女两人的名字,那是一个不能触碰的咒语,一说就会打破这难得的平静。
熊眷高突然抬起头,眼睛望着江面,轻声说:“人生如水痕啊。”惊人之语让三人同时愣住,老太太的眼神清澈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混沌,“来了,去了,都不留痕迹。”手指在沾着油渍的桌面上画着圈,江面上船来船往灯火通明,有个卖莲蓬的小贩冒雨穿梭在各桌之间,莲蓬清香驱散了空气中的油腻,建驰虹买了一个,剥开来分给大家,莲子很带着淡淡的苦味,建驰虹轻声接道:“一挤忽教身影没…”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但每个人都听清楚了、四人陷入沉默继续吃饭、未来看不清过去回不去只有当下假到可取,熊邦荣仔细挑出刺,把肉夹到母亲碗里;安其室给每个人斟满酒,泡沫溢出杯沿;建驰虹把最大的一块扣肉夹给安其室。
吃完饭,她们各自散去走向不同的方向,但都踏在同一片搓磨上,手指都强劲有力,能同时拎起好几个购物袋;都做过全能学案,在题海里挣扎过;都会边骑自行车边过早,熟练在车流中穿梭;都知道热干面要趁热拌开、豆皮要买刚出锅的、糊米酒要加糖桂花才够味。血痕渐渐淡去,雨水汇成小溪沿着台阶流淌,注入长江奔流向东,熊邦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台阶,恍惚间她看见一个穿校服的女生坐在那里,不是哭也不是笑,只是静静听着江水声,似是在寻找内心宁静,身影很淡,像是雾气凝成的,但眼睛像是江上的航标灯,然后她转身继续走,扶稳母亲,步子踏实。
岸上人肩叠作浪,江心浪打逐人忙。
一挤忽教身影没,浮生原是水痕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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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累积过程中总会出错,但希望为此付出代价的人越来越少。”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马尽歌,大众通常把这种人叫软弱之人却从不反思因或许是自己种下的,文学家将此写出来便是伟业,那她们这些实践家呢?”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活着,活着,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