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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君子
满树的枝叶忽然无风乱晃了起来,迟翎一剑斩碎碍眼的树叶,忽地眼角一跳。
鼻尖短暂地涌入了一丝潮湿的气息,像是满月下倒映漫天星星的长河,被山间乱入的小动物激起阵阵白茫茫的水汽。
还没等迟翎分出心神去研究这股若有若无的气息,涂飞羽已经将长虹剑意灌入脚下阵法。
稀薄幽暗的光缓慢地在林间攀升,一点一点地变得耀眼夺目,四周模糊升腾起的阵法内蕴滔天浪气,地面剧烈震颤,簌簌而落的枝叶接连不绝。
阵法中央陡然爆出金光点点,从四面八方蔓延而去,交织错落成一张巨网,铺天盖地向密密麻麻的蜉蝣巨潮中罩去。
金光与黑影交映,耳畔时而风声大作,时而振翅尖啸。夺目的绚丽让人分不出虚实,像炸了一朵迷幻的烟花,迟翎下意识闭眼,余光却猛然察觉到什么。
“停下!”他猛然冲涂飞羽喝道:“那边有人!”
涂飞羽眼皮一跳,定睛一看,却见金网所罩之下赫然有两道人影正疾步狂行,兜兜转转却始终摆不脱自上而下的金光。
涂飞羽猛然挥剑斩向金网,阵法幽幽转动,凌冽剑锋所触之处竟只听几声金石锵然之声,竟是纹丝未动。
阵法激起千层灵波,连带着那股剑气一并反弹而去,涂飞羽横剑格挡,连连后退之下猛然咳出一口鲜血:“不行……诛妖阵已大成。”
叶行殊抬剑替他化解了反噬的余劲儿,道:“来不及了,快走。”
细密的金光缓慢地兜罩住这片黑暗之地,所过之处有如摧枯拉朽之势,网下的人影已经呆滞不前,迟翎甚至能从那化不开的光阵中看到两人绝望的面孔。
迟翎咬了下舌尖,浓厚的血腥在唇齿间蔓延,远处的金光大盛,落在贪生剑幽暗玄邃的剑面上,像是被吞噬了一般。
丝丝缕缕的鲜血在剑面流淌,迟翎竖剑在眉间,瞳孔与剑面呈现一种近乎极端的黑,他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的气,汇聚了灵血的贪生剑遽然暴涨。
无边的黑暗被裹挟在顶立于天地间的那把玄黑巨剑之中,伴随着轰然的嗡鸣刺向金光中心的巨网。
黑暗与金光相击的那一刻,天地仿佛都静了一瞬。
迟翎幽暗的瞳映着光芒不减的金色巨网,璀璨的流金自他眼睫处倾泻而下,整个人像是由内而外被渲染了一通。迟翎面色陡然一白,喉间涌上一抹腥甜。
他硬生生咽了那口血,然后极速运转灵力催剑回鞘,可那诛妖阵幻化的网却如影随形,越收越紧。迟翎只觉全身灵力倒流,悉数被抽干剥净。
正在贪生剑深陷阵法之时,一道强横的剑意带着磅礴无边的气势悍然压下,剑身带着茫茫钝气,却无比迟缓又清晰地将黑剑与金网切割分离。
“小殊,收剑!”迟翎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冲着叶行殊急速吼道。
可是已经晚了,叶行殊脸色剧变。三道光影交织融合,恶死剑不受控制地被金光包裹着拖拽而下。
迟翎想也不想,飞身而下,借着剑气破开的裂口冲入阵内,冲还在呆愣的二人急道:“还不快走!”
灵气如海潮般倾泻而下,卷起滔天巨浪将阵法内的两人掀飞。迟翎大口喘气,他已是强弩之末,头顶压下的金影与四周轰鸣运转的阵法吵得他额头狂跳。
他揉了揉眼角,只觉一抹血色从眼尾泻出,然而指尖却是干燥的、并无被鲜血浸润的感觉。
他有些疑惑地回头,见阵眼灵力波动处,一只绯红的狐狸正轻巧地跃过错落的乱石和树影,向他飞奔而来。
与此同时,头顶耀目的金芒猛然一阵颤动,两道剑影撕裂不休。迟翎喘了口气,抱着那只与他同陷绝境的狐狸找了处巨树躲避。
空气中无形的威压如暴雨决堤,天地间不时有金芒,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阵法的灵光逐渐黯淡歇止,头顶的冲击也由强盛转为消弭。
迟翎缓拍了两下怀里的狐狸以作安抚,同时调转灵力收剑回鞘。良久后,他心陡然一沉。
贪生剑没有丝毫回应。
他从树下起身,迎面撞上叶行殊,对方的眼底一片阴沉,像是蕴含了无尽的怒火,两人久久无言。
叶行殊深吸一口气,迎面甩出一物。迟翎接过,意外发现是他方才久召无果的贪生。
——应该说,是已经断掉的贪生。
迟翎心思急转,贪生恶死并列神剑之名,贪生剑断,那恶死……
叶行殊声线带着强行压抑的颤抖:“我早就说过不要多管闲事,为什么不听?!”
“当啷”一声清响,恶死剑的断刃寸寸碎裂。
劫后余生的小狐狸似乎被声响惊动,往怀里又缩了缩。迟翎一声不响地听着她的质问,不知从何开口。
涂飞羽这时拖着负伤的身子嗷嗷冲过来,看了满地的狼藉又倏而住嘴。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叶行殊的神色,在诡异凝固的氛围里试探地开口:“那个……一把剑而已,别伤了和气。”
他这话一出口迟翎就知道要完。
果不其然,叶行殊反手握着断剑亘于两人面前,由于气息不稳整个握剑的胳膊都在颤抖:“一把剑而已?你知不知道……”
骤然停顿的字句止于她剧烈的喘息。
破晓的天光照在她一夜未眠的脸上,显出些许病态的颓然。瘦长挺拔的身影被晨昏线拉出摇摇欲坠之态,她像是用尽了气力一般,勉力持剑保持着半跪之态。
涂飞羽也没想到一句轻飘飘的话能把她刺激成这样,求助地望向迟翎,迟翎只是默然摇头。
外界传言叶行殊惊世风骨,以一人之名壮三清声势,在门内众星捧月,但是迟翎知道,不是这样的。
与外界盛言恰恰相反,叶行殊在三清的待遇称得上举步维艰。
也许是叶行殊天生沉闷不爱理人,也许是她个头挺绰不似别的女儿家婉约柔肠;很难界定是什么原因,但明眼人都能清晰感知到,三清门主迟重山不待见这个三弟子。
自迟翎有记忆开始,门内一切顶好的资源都是优选供他挑选,从衣食住行到剑诀术法,皆是最上层。
年幼的他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也从未了解过四角院墙外的同门,所处待遇与他天差地别。
直到某日练剑之时,他被粗粝的木剑扎破了手,一气之下把剑丢得远远的,彼时门主迟重山只是笑着看他发脾气,直到院墙一角钻出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
迟重山陡然冷厉下来,迟翎被吓了一跳,定睛看才认出那是师父刚捡回门内的三弟子叶行殊。
二弟子阮息虞体弱,大半时间都闭门不出。迟翎一人整日独自练剑,突然有人陪伴,欣然不已。
于是在他无心插柳的怜悯下,叶行殊走上了剑修的道路。
她这条路走得很坎坷,迟重山不甚看好他学剑,总是想方设法支使他做各种杂役之活。今天派她去后山种树,后天又派她去戒堂抄书,一大堆事忙活下来,夜幕早已降临。
但叶行殊是意志坚定的人,她对练剑有种不同寻常的执拗。从夜色深处到天光乍亮,星霜荏苒无数日月匆匆而过,她的剑势起落比之日月更为璀璨。
幼时的叶行殊淡漠之态已经初现,对于迟重山的刁难平和接受,对于迟翎的示好亦无动于衷。
也许在他心里这两个同姓之人都是蛇鼠一窝没安好心。但这属实冤枉了迟翎,他只是无父无母被迟重山捡到三清随他姓了而已,实在是没有什么裙带关系。
迟翎乐于见到叶行殊剑法精进,也乐于给她展示仙门新出的各种玄剑,鞍前马后殷勤得仿佛她的随从。
涂飞羽来三清串门时曾经严肃地问过“你是不是喜欢她?”
事实上在他俩反目成仇的谣言四起前,仙门最广为流传的就是迟翎的爱而不得以及叶行殊的铁石心肠。
但迟翎心里清楚,他的殷勤与讨好不带半点男女之情,他只是心虚而已。
迟翎心里有着莫大的不安,他眼睁睁看着出类拔萃的叶行殊因为天赋卓绝而被苛待,为了一把名剑四处比武树敌,而自己什么也不做,自有迟重山将贪生剑奉上。
这种不劳而获的感觉就像是无端抢了别人东西一样,他站在制高点遥遥俯视寸步难行的叶行殊;对方一步一个脚印,克服艰难险阻,然后发现山顶是她的手下败将。
一个平静的眼神都能看得迟翎心惊胆战。
出生在山顶,和被托举到山顶,是两种不一样的心境。
迟翎没办法心安理得地享受托举,只能尽可能地对叶行殊示好。也许更多的是出于愧疚——他甚至不敢用怜悯这个词,既得利益之人垂隙之间洒下的阳光都透着高高在上之态。
而叶行殊永远淡淡地报以拒绝。
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对叶行殊殷勤照料以求个坦然,而迟重山似乎远不能接受倾注了自己心血的爱徒败给一位不受重视之徒。迟翎越是对叶行殊殷勤,他就越是苛待叶行殊。
迟翎在愧疚与心虚煎熬之于绝望地想,倘若他是个没心没肺之人也就算了,可偏偏他有良心。
死猪不怕开水烫,但他是头半死不活的猪,不仅怕开水,还怕人白眼。
站在叶行殊的角度上,迟翎明明天资不如她,却拥有了一切资源,还要再假惺惺地表示同门之情,将平日所得珍宝大发慈悲赏赐于她,真真是好一副伪君子之态。
但这只是迟翎的揣测,叶行殊那么一心向道之人,也行压根儿就没把他当根葱。
久而久之,迟翎不再细想叶行殊是如何看待他的,无论是厌恶嫉妒还是漠然,求证起来只会徒增尴尬。
只从叶行殊多年的冷淡疏离中略微看得了一点,叶行殊一定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那也正常,没有人会愿意与伪君子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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