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罅隙
那天之后,宋玉墨突然开始疏远尹雪情。
而在一开始,尹雪情是没意识到的。
那天在剧院,她因疲倦不小心睡着了,再醒来时,是被宋玉墨推醒的。
“雪情,雪情!”宋玉墨的声音很轻,尾音微微变高,忽近忽远的响着。
随之一起的还有四周的喧哗声,舞台上各种踱步与敲锣的响动。
尹雪情睁开眼,有些迷惘眨了眨,便下意识的去找离她最近的声音来源。
宋玉墨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面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只手放在她肩上。
不知为何,尹雪情感到自己皮肤与她掌心贴合的地方麻麻的,仿佛已经贴了很久。
“雪情,连沿喜要出场了。”宋玉墨道。
“我睡了多久?”尹雪情问,嗓音有点沙哑。
宋玉墨把手收回来,也不再看尹雪情,平淡的回答:“没很久。”
尹雪情便独自清醒了一会,然后就问宋玉墨:“我有没有错过精彩?”
宋玉墨看起来很专心的看着台上,随意的回答:“没有,你继续看吧。”
尹雪情只好把目光移走了。
她觉得宋玉墨有些怪,是因为自己不小心睡着了吗?尹雪情想,想要跟宋玉墨道个歉。
然而还没等她找到合适的开口时机,连沿喜出场了。
场内瞬间如同添了柴的灶火一样,乌泱泱的沸腾起来,原本在打瞌睡,嗑瓜子的人都失去了疲惫,热情的欢呼着。
尹雪情便短暂的被吸引走了注意力,坐直了身子,等待连沿喜这个获得千万出场费的名角。
《西厢记》开场,先上来了演丫鬟的人,脆脆的唱了一段,连沿喜唱的崔莺莺才姗姗来迟的走了出来。
连沿喜是真正得了张派真传的人,一句“天上人间总一般”唱的百转千回,一举一动都充满了韵味,眼波流转间顾盼有神。
宋玉墨和尹雪情坐在台下,都听得很认真,尹雪情也顾不上和宋玉墨没话找话了。
连沿喜直唱了两个时辰才完,直到离场,台下人群才恍若才反应过来似的,爆发出了浪潮般的掌声。
掌声响了很久,随着人群渐渐离开,才趋于平静。
尹雪情也跟着人拍了很久的手,等到停下,才想起连沿喜唱完后,戏就算结束了。
散场了,她们该回去了。
尹雪情下意识去看宋玉墨,宋玉墨也正看着她。
不知为何,一跟她对视,宋玉墨几乎像是闪躲一样避开了视线,只轻声道:“走吧?”
尹雪情不解缘由,她因看戏而雀跃的情绪有些冷下来,怔怔的应了。
她们便起身走出了剧院,尹雪情总觉得宋玉墨走得过快,而且绷着身子似的。
眼见着到了门口,宋玉墨还没和自己说话,尹雪情便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玉墨?”
宋玉墨在人力车旁回头,道:“什么?”
尹雪情憋了半晌,才道:“你不带我一起回去吗?”
她们来时是从宋玉墨校舍出发,共乘一辆车走的。
“......抱歉。”宋玉墨道:“我......有点事要回家一趟,我再给你叫辆车。”
尹雪情不知该说什么,宋玉墨神色认真,虽然不太自然,但看起来好像真的有急事。
“好的,那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联系我。”
最后,尹雪情这样说,还对宋玉墨露出了一个她自认为最好看的笑容。
宋玉墨便上了车,没有回头。
车夫拿起手巾擦了把汗,便很快的跑起来,驶离了剧院门口。
尹雪情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内心升起一种难以忽略的失落情绪。
她垂在身侧的左手食指第二指节,仿佛还留存着一点点怪异的触感。
来自宋玉墨下巴上的小块皮肤,温热,滑腻,纯白无暇。
尹雪情站了许久,直到宋玉墨给她叫的车停在她身边。
回到千花楼,里面正是准备着开始晚间营业的时候。
富丽堂皇的大门已经完全敞开了怀,像一个大大的吞金兽张着嘴,等人们把玩命赚来的现大洋投进它胃里。
尹雪情几步走上台阶,给门口看门的点了个头,魂一样的飘了进去。
她不想被人发现,只想溜回房间休息,今天和宋玉墨看戏已经让她透支了百分百的快乐与喜悦。
宋玉墨一走,她就没了支柱似的,浑身没劲。
可是她也不能一直待在宋玉墨身边,宋玉墨有很多正紧事要做。
想到这里,尹雪情有点微微的失落,更多的则是对不久前宋玉墨口中的“急事”的担心,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应付得来。
“晚香玉!”有人叫她的伶名。
尹雪情回过头去,是上海一座新洋行的严行长,身上有几个钱,头发油光水滑的梳在脑后。
如果没记错,他是专门来捧红白牡丹姐妹中的红牡丹的。
尹雪情眯了眯眼,抱起了胳膊。
“你今日是上哪去了?怎地开张时没见到你?”严行长走到她跟前,探身过来打量她,道。
“我上哪去了劳你关心吗?”尹雪情斜了斜眼,不太客气的说。
严行长被她呛了一口,也不恼,反而伸手去摸她裙角,道:“这么晚回来,我看看你身上凉不凉?”
尹雪情骤然色变,往后闪了一步躲开。
她再一抬眼,严行长站直了身,正脸色难看的盯着她。
尹雪情心知不好,躲的太干脆,让这老混蛋面子下不来了。
她心里狠狠骂了一句,面上却扯出一个笑,尽力捏住嗓子道:“您急什么?一会舞池里随您闹。
“但您这样,红牡丹该喝醋了,一会她要是跟我闹怎么办?”
尹雪情边嘴上横七竖八的乱扯,敷衍对面的男人,边用目光搜寻大厅红牡丹的身影。
严行长再次凑了过来,那种油腻腻的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
尹雪情烦不胜烦,勉强打着精神继续目光搜寻,果然在一桌上发现了正坐庄的红牡丹,她妹妹白牡丹则在旁边给客人点张子。
“那我替你挡着呀,牡丹很识趣,不会管我们的。”严行长边说,边重新对尹雪情动起手来。
尹雪情忍着扇他巴掌的冲动,边不着痕迹的躲,边嘴上答些不着四六的话。
她一直盯着红牡丹那边,对方终于似有所感,抬头看了过来,发现了尹雪情的状况。
愣了半秒,她眨了一下左眼,尹雪情立马轻轻点头。
于是红牡丹拉过白牡丹耳语了几句,让她接替自己的位置。
随后堆着满脸笑向客人说了抱歉,站起身,妖娆的走来这边了。
她今日穿了身设计颇为大胆的大红色旗袍,边走边笑,直晃的严行长眼睛都要掉了,自然顾不上继续骚扰尹雪情。
尹雪情递给红牡丹一个感激的眼神,便抓起裙角快步走了,一溜烟钻进化妆室里,反锁了门。
“啪!”尹雪情把手包摔在化妆台上,头痛得厉害,两臂撑着台子,偏过头去狠狠啐了一口。
好些个没有脸的老色鬼!叫起她来,左一个晚香玉,右一个红舞女,难道她还不知道背地里怎么称呼她的么?
说起来不好听,这些男人背后聚在一起时,不大骂她是妖星降世,狐狸精娼妇,算她尹雪情白混这么多年!
在情色场里她是个厉害人物,可出了这场子,出了这舞厅,她就是社会上的烂泥。
没有现钱,只有一堆真真假假的首饰,没有房子,只有在这硕大的纸醉金迷的池子里巴掌大点的天地。
尹雪情缓缓吐出一口气,在化妆镜前坐了下来,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那滚着金边花纹的镜子那么大,衬的她身子小小的,脸也小小的。
脸色是不重要的,表情也是不重要的,只要小就好了。
小脸,就代表着惹人怜惜,能惹主顾疼爱,有朝一日或许能凭这张脸谋得一个定居。
然后呢?不论是做太太还是姨太太,那张美丽的脸的期限一过,男人们拍拍屁股就走了。
到外地去,到外国去,没有本事的女人们,就只能守着空房发呆。
然后四处交友,认姐妹,认亲戚,开茶话会。
等没钱了,就写信去让不知在何地的丈夫给钱,若要不到,就想法设法的勾引新男人,最终回到要钱。
最后实在掏空了皮囊的本事,就找烟贩子买鸦片烟吸,在烟雾缭绕中达到极乐,浑浑噩噩的渡过这一生,最终在四十多的年纪死去。
尹雪情浑身一个冷颤,难道她的下场终究如此么?
不,她不愿意!
尹雪情把右手搭上额头,揪了两把刘海。
不,她相信自己不会走其他舞女的老路,再不济,她识字,还在宋玉墨那学了不少英语,难不成这么大个上海,还能饿死她?
想到宋玉墨,尹雪情下意识笑了笑,镜中的自己也扬起了嘴角。
今年已经是她混迹在风月场所的不知道第几年了,尹雪情并非没有想过解脱,只是以往那些想法大多是寄托在男人身上。
想到这里,尹雪情有些羞愧,不禁低下了头。
认识宋玉墨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人生不止一条路可以走。
她先前单知道老师是个启蒙人的职业,宋玉墨启蒙了她,她才真正明白启蒙二字的含义。
尹雪情从手包里翻出自己的香烟夹,点了一根美国骆驼牌香烟,徐徐的抽了起来。
有人敲门,“叩叩叩”三声,
尹雪情没回头看,这个力度,她知道是谁。
果不其然,水芙蓉轻轻推开了门,畏畏缩缩的走了进来。
尹雪情看她那个样子,皱了皱眉,先前她和陈广容的事尹雪情还没消气,也懒得去打听后续怎么样了。
水芙蓉走近了,站在很后面,怯生生叫了她一声:“五姐。”
尹雪情从镜子里眺她一眼,道:“怎么?肯跟我商量了?”
水芙蓉不答,慢慢红了眼睛,低下了头。
尹雪情看她这段时间明显没打理过的头发,现在又这副神情来见她,怎么可能还猜不出来是黄了?
“唉。”半晌,尹雪情半无奈半心疼的叹了口气,道:“过来,到我身边来坐。”
水芙蓉抽了抽鼻子,上来了。
“怎么黄的?他跑了?”尹雪情问。
“被他太太发现了,把聘礼收回去了,只留了几条项链作补偿给我。”
说完,两人都安静了一会,镜子里映出的既有水芙蓉的泪眼,也有尹雪情看不出神情的侧脸。
“别在意了,原也不是什么值得你托付的好人。”半晌,尹雪情道。
水芙蓉不说话,只低着头流泪。
尹雪情拿了手帕给她,她接过,擦了两下,却有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
终于她忍不住了,沙哑着嗓音哭诉:“五姐,你难道不懂吗?我在意的不是陈广容,是那个可以离开这里的机会......
“我已经下海多少年了,五姐,你帮我数数。我在这里,多少年了?!
“我根本不想红,根本不想做舞女......可是不做舞女,我又能做什么呢?红不起来,我还要多少年才能抓到一个男人,一个愿意带我走的男人?
“......没有小十三那种吊男人的本事,也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可是我,真真是受够这些日子了!”
尹雪情静静的听着,看着水芙蓉扭曲的流满眼泪的脸。
对了,她怎么忘了,水芙蓉15岁就下海了,算上今年做这行当,已经第七年了。
那天自己还问她“想嫁人了?”自己怎么能问出这种话?
在这些鬼地方蹉跎着的舞女们,有哪个不是迫切着,翘首以盼着,预备着嫁人的?这是她们离开的唯一机会,妓女也好,舞女也罢,谁不盼望嫁呢?
即使是做小,做姨太太,即使只是从一个地狱到另一个地狱,那也是新的地狱,不是现在这个被折磨了多年,快被折磨疯了的旧地狱。
嫁人,也许还有几年好活,而一直在泥潭里待着,又还能有多久?
化妆室里一时只剩下水芙蓉压抑的哭声。
尹雪情把手按在她肩上,让她宣泄这段时间以来的痛苦。
“......芙蓉。”
“嗯?”
“抱歉,之前是我太着急,没有考虑你的心情。”尹雪情看着水芙蓉的眼睛,认真道。
水芙蓉含着泪,不怎么好看的笑了一下,尖削的下巴跟着抽动了一下。
“我会替你留意,适合你的人的。芙蓉,你别担心,无论早晚,你会从这泥潭里出去。”尹雪情坚定的说,细长的眼睛一眨不眨。
水芙蓉慢慢平静了下来,抬手擦了擦眼泪,道:“五姐,谢谢你。不过说到这个......”
她停了下来,貌似是有点犹豫该不该告诉尹雪情。
“什么?你且直说。”见她不说,尹雪情自己问她。
“嗯...五姐自从和宋小姐关系好了,我们的聚会来的少,男人的邀约更是不去了,不知道是自然的。”水芙蓉道。
尹雪情蹙了蹙眉,没答话。
水芙蓉看了看她的表情,才继续说下去:“最近梁处长邀请我们几个去他公馆酒会作陪,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我们,他对五姐你很有兴趣......”
“梁处长?”尹雪情眉头皱的更厉害了,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以前捧过尹雪情。
但出了程景潘那档子事后,他就转去捧老七了,尹雪情都快忘记有他这号人物了。
“五姐不知道吧,梁处长扶正了,最近正是风头无两呢。他跟我们说这话,无疑是想跟五姐发展。
“我是觉得,这对五姐来说或许是个机会。他下个星期要去香港,让我转告说,要是五姐想陪他去,就去找他,他会给五姐安排好船票。“
尹雪情光耳朵听,实则没听进去多少,水芙蓉讲完了,她还定在那里。
“......我不想去。”半晌,尹雪情还是遵循了内心的真实想法,这样告诉水芙蓉。
“啊,为什么啊?”水芙蓉明显不理解尹雪情放弃这大好机会的原因,急道:“五姐,要是这一行成功,保不齐你就能入侯门了!”
“芙蓉。”尹雪情唤她。
“我是想离开这里,但我想用自己的积蓄赎身。
“你也能理解我的,好芙蓉。我......我已经不想攀附男人而活了。”
尹雪情这样告诉水芙蓉,在这一刻,她的眼睛很美,也很亮很亮。
水芙蓉愣了,半晌,道:“五姐,你真的变了。”
尹雪情觉得好笑,道:“我变什么了?”
水芙蓉摇了摇头,认真道:“变得很好。是因为宋小姐吗?”
尹雪情抿嘴,很开心的笑了,宛若一个没有烦恼,在快乐里长大的人,道:“这还用问吗?没有玉墨,我哪来的这种觉悟?”
水芙蓉看着她没有顾忌的笑容,心里也酸涩,两人互相打趣了几句,水芙蓉便说她要出去工作了。
尹雪情既已下定决心靠自己离开,就也不想再到舞池里去任陌生男人摸来搂去,帮水芙蓉补了她刚刚哭花的妆,就把她送了出去,自己独自留在化妆室。
坐了一会,尹雪情仍是情绪高涨,她开门看了看外面,趁没人注意,溜回了自己睡觉的房间。
以往只堆衣服裙子的柜子上放了三四本宋玉墨给自己的书。
尹雪情把它们抱下来,叠在一起,很珍惜的摸着书皮,觉得这些是自己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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