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上午的课程在一种微妙的、心不在焉的状态中过去。何闻野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宋予执——不是那些复杂的谜团和警告，而是清晨公交车上，那转瞬即逝的耳根淡红，和那句语气平淡却不再冰冷的“别管闲事”。这四个字在他心里反复回响，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带着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温度。

　　他发现自己开始更细致地观察周围，不仅仅是对宋予执。课间，当林薇和周小雨围过来讨论周末班级活动时，他注意到周小雨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卷着发梢，而林薇笑的时候左边脸颊有一个很浅的酒窝。吴浩刷题时遇到难题，会无意识地咬笔杆，在塑料笔帽上留下细小的齿痕。这些细节原本淹没在陌生的环境里，此刻却变得清晰起来，仿佛他的感官因为昨夜和今晨的冲击，被某种东西悄悄擦亮了。

　　物理课下课时，物理老师叫住他：“何闻野，上次你问的那个电磁综合题，一班沈千恒整理了一份很详细的拓展解法，放在我这儿了，说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看看。”老师从讲义夹里抽出一页打印得工工整整的A4纸递过来。

　　又是沈千恒。何闻野接过那张纸，指尖触及光滑的纸张，上面是沈千恒熟悉工整的字迹，还有几个手绘的、清晰易懂的示意图。不得不说，沈千恒在“帮助”这件事上，做得无可挑剔，甚至考虑到了通过老师转交，显得更加自然和正式。

　　“谢谢老师。”何闻野道谢，心里那根警惕的弦却又绷紧了些。沈千恒的渗透，比他预想的更细致，也更难以回避。

　　他拿着那页纸回到座位，展开。解法确实精妙，步骤清晰，甚至标注了可能的其他思路和易错点。对于一个渴望提高成绩的学生来说，这无异于雪中送炭。何闻野看着那些字迹，脑海里却浮现出宋予执看到那本笔记时冰冷的侧脸，和那句没有说出口但含义明确的排斥。

　　午休铃声响起，人群涌向食堂。何闻野随着人流移动，目光习惯性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他没有看到宋予执，却一眼看到了沈千恒。

　　沈千恒正和几个男生一起走在前面，栗色的头发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他似乎正在讲什么有趣的事，侧脸带着明朗的笑意，引得旁边的人也笑起来。他似乎总能轻易成为人群的中心，散发出温暖而耀眼的光芒。这样一个看起来毫无阴霾的人，为什么会引起宋予执那么明确的警惕？又为什么，对自己这个新来的转学生，投注如此不合常理的关注？

　　何闻野放慢脚步，有意拉开距离。他暂时不想和沈千恒打照面，尤其是在他还没有想清楚该如何应对的时候。

　　他独自打了饭，目光扫过食堂角落。今天，宋予执没有坐在他惯常的那个偏僻角落。何闻野心里微微一紧，视线快速逡巡，终于在中段靠窗的一个两人小桌旁看到了他。那个位置不算显眼，但比之前的角落要“公开”一些。宋予执对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看起来有些腼腆的男生，两人似乎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面前摊开一本习题集。宋予执微微侧着头，听着对方说话，偶尔点一下头，或者用笔在纸上简短地划一下。

　　他在和同学交流？虽然看起来依旧不算热络，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独处。何闻野有些意外，同时心里又掠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情绪——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一点点莫名的、难以言喻的失落？他很快把这丝情绪压下去，找了个离他们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他一边吃饭，一边用余光留意着那边。宋予执吃得依旧很慢，很仔细，面前的饭菜依旧清淡。他对面的男生说话比较多，宋予执则多数时间在听，偶尔回应几句，声音很低，何闻野听不清。他的表情平静，没有不耐，也没有热情，是一种专注解决问题时的、纯粹的平静。

　　何闻野忽然想起昨夜月光下他摩挲项链坠子时的神情。那时的他，与此刻这个平静地讨论着习题的宋予执，仿佛是割裂的两个人。哪一个更真实？或许，都是真实的碎片，拼凑成一个他远未了解的完整人格。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笼罩了他面前的餐桌。何闻野抬起头，沈千恒端着餐盘，站在他桌边，脸上带着那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不介意我坐这儿吧？”沈千恒笑着问，没等何闻野回答，已经很自然地把餐盘放在了对面，“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

　　何闻野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迅速调整出礼貌的笑容：“沈学长，请坐。”

　　沈千恒坐下，动作优雅从容。他餐盘里的菜色丰富，还多了一盒酸奶。“怎么样，给你的笔记和解题思路看了吗？有没有帮助？”他开门见山，语气自然关切。

　　“看了，很有帮助，谢谢学长。”何闻野点头，措辞谨慎，“还特意让老师转交，太麻烦你了。”

　　“顺手的事。”沈千恒摆摆手，舀了一勺饭送进嘴里，咀嚼了几下，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何闻野，笑意盈盈，“觉得一中的课程还能跟上吗？我看你适应得挺快。”

　　“还在努力适应，进度是比原来学校快一些。”何闻野如实回答，暗自警惕着对方可能抛出的、带有试探性的问题。

　　“嗯，刚开始都这样。有不懂的随时可以问。”沈千恒很自然地把话题延伸，“对了，你们七班这学期物理老师是陈老师吧？他讲课有点快，不过人很好，课后去问问题他都会很耐心。”

　　“是的，陈老师上课是很快。”何闻野附和着，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宋予执那一桌。宋予执似乎已经和那个男生讨论完了，两人正在收拾书本。宋予执拿起水杯，喝了一小口，手指几不可察地按了一下胃部的位置，动作很快，随即放下杯子，面色如常。

　　他又不舒服了？何闻野的心提了一下。

　　沈千恒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那么一瞬，随即恢复如常，甚至加深了些。“哦，予执啊。”他的语气随意，带着点熟稔，“又在帮人讲题。他这人就这样，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在某些方面……挺较真。”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昨天放学好像又看到你们一起走的？看来真是住得挺近。”

　　来了。何闻野心里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故意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和回想：“昨天？哦，可能出校门的时候人挤，顺了一段路吧。我没太注意。”他低头吃了口菜，含糊道，“我家住枫林路那边，可能有一部分顺路。”

　　沈千恒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食堂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通透，仿佛能映出人心底最细微的波动。他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而说道：“枫林路环境不错。予执家好像也住那片。不过他那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估计就算住对门，也不会主动和人打招呼。”他的语气里带着点善意的调侃，听不出恶意，却让何闻野更加警惕。

　　“宋予执学长……好像话是挺少的。”何闻野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语气平淡，像个单纯评价不太熟悉的同学的普通学生。

　　“何止话少。”沈千恒舀了勺汤，语气依旧随意，“他是我们班，甚至我们年级的一个……嗯，传奇？成绩永远拔尖，竞赛拿奖拿到手软，但永远独来独往，拒绝一切不必要的社交。有时候觉得他像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除了学习和必要的生存活动，对其他一切都漠不关心。”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何闻野，笑容里多了点别的东西，“不过，再精密的仪器，也有出故障的时候，对吧？”

　　何闻野捏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沈千恒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指宋予执的胃病？还是暗指别的？他是在暗示他知道宋予执并非表面那么无懈可击？还是……在试探自己是否也知道些什么？

　　“机器总会有点小毛病嘛，正常。”何闻野打了个哈哈，试图把话题带过去，“学长你们竞赛班是不是特别累？我看你们经常抱着一大摞资料。”

　　沈千恒似乎看出了他的回避，也不深究，从善如流地接过了新话题：“是啊，压力不小。不过习惯了就好。对了，这周末图书馆的竞赛小组答疑，你要不要来听听？不一定是竞赛内容，一些通用的解题思路和学科思维，对平时学习也很有帮助。”

　　他又一次发出了邀请。这一次更加正式，也让人更难拒绝。

　　何闻野迟疑了。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宋予执的警告言犹在耳。但沈千恒给出的理由又如此正当诱人，而且对方表现得如此坦荡热心，如果一再拒绝，反而显得自己可疑或者不知好歹。

　　就在他斟酌措辞时，眼角余光瞥见宋予执和那个男生已经起身离开。宋予执走在前，背影挺直，脚步平稳。但在经过他们这桌附近时，他的脚步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极快、极淡地扫过何闻野和沈千恒的方向，没有任何停留，随即恢复如常，走出了食堂。

　　那一眼太快，快得何闻野几乎以为是错觉。但沈千恒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转头看了一眼宋予执离开的方向，又回过头看向何闻野，嘴角的笑容似乎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看来予执吃完了。”沈千恒说，语气轻松，“他吃饭总是很快，或者说，总是很赶时间。”他重新看向何闻野，等待着他的回答。

　　何闻野看着沈千恒那双含笑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又想起宋予执刚才那飞快掠过的一瞥，和那句“别管闲事”。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个无形的十字路口，沈千恒和宋予执各自代表着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径，而他必须做出选择，或者，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在夹缝中前行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对沈千恒露出了一个清晰而诚恳的笑容：“谢谢学长邀请。不过我周末家里有点事，可能去不了。以后有机会一定去听。”他选择了暂时性的、礼貌的拒绝，没有完全堵死可能性，但也没有立刻踏入对方划定的区域。

　　沈千恒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光芒极快地闪动了一下，随即归于温和。“没关系，以后机会多的是。”他点点头，不再提这件事，转而聊起了食堂新出的菜式，态度自然得仿佛刚才的邀请只是随口一提。

　　这顿饭的后半段，在沈千恒主导的、轻松愉快的闲聊中度过。沈千恒知识面广，说话风趣，很懂得引导话题，让何闻野即使心存戒备，也很难对他产生直接的恶感。但那种被温和包裹着的、无形的审视感，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着。

　　吃完饭，两人一起走出食堂。午后的阳光有些灼人。

　　“下午还有课，我先回教室了。”沈千恒对何闻野摆摆手，“笔记和资料有什么看不懂的，随时找我。”

　　“好的，谢谢学长。”

　　看着沈千恒挺拔潇洒的背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何闻野站在原地，长长地舒了口气。和沈千恒打交道，就像在走一片看似平坦、实则可能暗藏软泥的草地，需要时刻提着心。

　　他转身走向教学楼，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宋予执离开前那飞快的一瞥。那一眼是什么意思？看到他和沈千恒坐在一起吃饭，宋予执会怎么想？会觉得他没有把自己的警告放在心上吗？

　　还有沈千恒那些关于宋予执的话——“精密的仪器”、“出故障的时候”。沈千恒到底知道多少？他又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何闻野抬头，望向明理楼的方向。宋予执此刻应该已经回到了教室，或许又戴上了耳机，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有竞赛题，有胃药的苦涩，有深夜的月光和一枚旧坠子，或许还有……对他何闻野这个“麻烦”的、不易察觉的些微留意？

　　下午的课程，何闻野努力集中精神。但沈千恒的笑容，宋予执的侧影，月光下的项链，公交车上泛红的耳根……这些画面交替出现，让他的思绪难以完全平静。他发现自己对宋予执的关注，已经变成了一种下意识的习惯，一种无法关闭的雷达，总在搜寻着与那个清冷身影相关的任何信号。

　　放学时，他收拾书包的动作有些慢。他有点不确定，宋予执今天还会不会在校门口等他。经过中午食堂那一幕，他们的关系似乎又蒙上了一层新的、微妙的尴尬。

　　他独自走出教学楼，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到校门口时，他下意识地看向公告栏旁——空无一人。

　　心里那点隐约的期待，像被针戳破的气球，无声地瘪了下去，留下一丝淡淡的怅然。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宋予执或许根本不在意他和谁吃饭，那句“别管闲事”就是最明确的界限。

　　他低着头，走向公交站。走到站台时，却愣住了。

　　宋予执站在那里，背对着他，看着车来的方向。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让他冷清的背影看起来柔和了不少。他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正在小口地喝着。

　　何闻野的脚步顿了顿，然后加快，走了过去，在他旁边站定。两人之间隔着半步的距离。

　　谁也没有说话。公交车进站的声音由远及近。

　　车门打开，宋予执先一步上车，刷卡，走向后排。何闻野跟在后面。今天车厢很空，宋予执走到一个靠窗的双人座，这次，他没有用书包占座，只是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将书包放在自己腿上。

　　何闻野看着那个空出来的、靠过道的座位，迟疑了一秒，然后，走了过去，坐了下来。

　　坐下时，他的手臂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宋予执的手臂。宋予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挪开，也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

　　何闻野也看向窗外，心跳在胸腔里平稳而有力地跳动着。夕阳的光线透过车窗，在两人之间的空位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带，随着车行微微晃动。

　　车子启动，驶入傍晚的车流。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

　　何闻野用余光看着宋予执被夕阳勾勒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两小片扇形的阴影。他的嘴唇微微抿着，脸色在暖光下显得比白天红润一些。他手里依旧握着那瓶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瓶身上的凸起纹路。

　　何闻野忽然很想说点什么。不是为了打破沉默，而是……一种冲动。他转过头，看着宋予执，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对方听见：

　　“今天中午，沈千恒找我吃饭了。”

　　宋予执摩挲瓶身的指尖，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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