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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子
夜色渐深,湿凉的风穿过廊道拂来,佛前的莲盏油灯晃动几下,烛火同凉意打在身上,萧怜抬眸看向身前的男子,长睫在烛火下忽明忽灭。
赵颐未作声。
他立在原地,古井无波的眸子看过来,眼眸静得像是山涧的渊水,没有一丝波澜。
他眸光微动,重复道:“求子?”
萧怜扬了扬眉,仰头颔首,“正是。”
过了几息,似乎想到甚,赵颐再次望向她时神色变得严厉肃穆,是他少有的神情。
他的唇近乎抿成一条线,凝着她,半晌才问:“三郎七月才归,你此时来求子?”
三郎,三郎,又是三郎。
他没说腻,萧怜却耳朵都听出茧了。
她沉了沉气,回头瞥了眼悲悯的神佛,随后抬眼看他,“三郎才走一个月,现下来求,也不算晚。”
说着,手不由抚上小腹,“如若现在没有,就当提前像菩萨请愿。”
分明是个极有母性的动作,她做来却无半分柔情。
赵颐薄唇轻抿,问:“何必如此?”
从她今夜的所作所为,不难看出她对佛陀并无敬意,又怎会真心向其请愿。
不知为何,他忽而忆起回府的这些时日,偶然间听到祖母跟张嬷嬷嘟嚷的话。
【三郎有一妻一妾,可岁余过去,没有一个子嗣。】
【若说他雨露均沾便也罢了,但他那样宠爱萧氏,也没见萧氏的肚子有动静。】
【我这个做祖母的还不能提,一说他就让我别管。】
想来,也知道他们伉俪情深,是以祖母一直催着他们早日……诞下子嗣。
思及此,还未等他做答,萧怜便讥讽地开口:“你那祖母,嘴里说过什么,你应当也清楚。”
闻言,赵颐脸色微变,直道:“你不必在意她的话。”
自家祖母的性子,他还是了解的。不是无礼顶撞之事,她不会拿到台面上说。
既然如此,不理会便是。
萧怜笑出声,“可这碍到我了,三郎一旦不在,她就日日让人送药,盯着我喝下去。这要如何不在意?”
老太婆着实让张嬷嬷盯着她用药,药也着实苦到难以下咽,于是都被她吐了,砸了。
某一回,药甫一送来,她作势接过,下一瞬就将碗砸了,汁水洒了一地,张嬷嬷指着她的鼻子骂。若非赵凛突然回来,那场争闹怕是难灭。
难辨她话中真假,赵颐垂眸看着她,片刻后,稍稍颔首,“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赵颐静默地看着她,不语。
等了几息不见反应,萧怜往前他身前凑了凑,踮脚在他耳畔吸了口气。
男人耳尖飞红,待反应过来她在作甚后,往后退了两步。
也并非全无反应嘛,萧怜悠悠笑了笑。
但眼下赵颐对她的态度同旁人无异,她得加大“筹码”,好叫他再不能如此泰然。
她往前两步,隔着几寸距离,轻柔地开口:“我也是真心想和三郎有个孩子,但不希望你祖母管着我。”
“你知道的,我不如意,谁也别想好过。”
他祖母成日压着她,实在讨人厌,若有一天压急了,她当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女子因着脚尖着地身姿不稳,一双柔荑攀在他肩上,清淡的荔枝香气窜入鼻腔,蔓延至四肢,好似血液中沾染了蛊虫一般,又痒又热,浑身酥麻。
赵颐薄唇紧抿,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眸色晦暗。
萧怜笑着拍拍他的肩,问:“兔子急了,是会咬人的。”
赵颐看着她,想说,她不是兔子。
但话到舌尖,又被咽了回去。
他无声闭了闭眼,阔步出去。萧怜跟在身后,由他领着到了那处佛堂,赵颐立在殿外,凉风穿堂而过。
萧怜自顾自踏入殿内,跪在佛前,凝视菩提眉目。
心道:余生顺遂,大富大贵,自由身。
庸俗得不能再庸俗的愿景。
说罢,起身上了香,回头却没再见到男人的身影。
没像太多,她兀自回了香房。
今夜虽还长,但往后来此的机会也多。
不急于一时。
.
赵颐回到香房,从书架上取了纸笔,开始誊抄《静心经》。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之好静,而欲牵之。”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众生所以不得道者,唯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著万物;既著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
【只是我瞧公子指上有恙,这药消肿除淤,就当送公子了。】
【你当我多想见你?】
【春卿……身上冷。】
【老夫人不满意我,无法在肉.体上折磨我,就打击我的出生,时刻提醒我的身份有多低贱。】
……
【赵凛再疼我,我也只是他的一个妾室。】
【求子。】
【真心想和三郎有个孩子……】
“哗啦——” 一声,风顺着窗子吹入,卷飞墨迹半干未干的纸页,复而又被风掀起、揉皱。
这一声,彻底扰乱了思绪。
赵颐终是闭了眼,唇间逸出一缕轻极又重极的叹息,缓缓弃了笔。
身子向后靠去,微微仰首,嗓音低哑:“青山。”
“公子有何吩咐?”
青山拎着壶冷水,推门而入,望着眼前的场景,有些没回过神。
只见楹窗大开,书案周遭皆是凌乱的纸张,纸面纷杂,散落满地。
青山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捡起一页纸。
所谓《静心经》,但公子的字迹却未静心。起初,墨迹沉静,字字端方,结构匀停,一如他往日温润谨严的性子,每一笔都透着克制与宁和。
可后半段,落笔虽仍竭力维持形貌,却终究失了几分筋骨,字迹悄然染上些许浮躁之气,笔画间透出不易察觉的僵滞,更有甚的,几句话中就出现一两个错字。
青山将地上的纸张捡起来,收拾整齐放回书案,这才略带深意地看向赵颐。
只见男人缓缓睁开眼,眼眸又是渊水般的宁和,“去备水,我要沐浴。”
青山抿了抿唇,低声应道:“是,青山这便去办。”
青山阖上门,举头望月,却见浓云成片,逼近月色。
.
夜里落了场雨,从香房出来,就见山里笼罩着厚重的浓雾,雾锁烟迷,莫说不远处的竹林,便是眼前的浮图都瞧不真切。
同首座道别后,出了大兴业寺正门,沿着石阶往山下走,抵达山脚时,一辆刻着赵氏族徽的马车已停在眼前。
身后响起徐徐沉稳的脚步声,与之而来的,是阵清浅的香橼气。
夜里雨下得大,石阶不少凹坑处都积了水,萧怜稍不留神脚底打滑,身子向前栽去!
“啊——”
萧怜惊呼出声。
不到一息,腰肢被一道坚实有力的力道揽住,将她往前坠的身子揽回来。
春意温和,萧怜身上那袭鹅黄的外衣薄厚适中,隔绝了轻薄的里衣,但纵是如此,她也能感受到男人掌心的温度。
他的手很热。
近乎滚烫。
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萧怜嘴角浮现出淡淡的弧度。
纵使不知晓他对她如今是何种情愫,但足以肯定,他还在意他。
如此,甚好。
将将稳住身形,萧怜缓缓扭头,略带深意地看向身后之人。
赵颐眉眼温润,眸中静卧波澜。
萧怜下意识往前贴去,隔着几层衣裳感受他的体温,然而还不等开口,来人已经淡漠地收回手。
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多做停留,赵颐理齐袖口,直直朝马车走去。
看清来人后,萧怜阔步跟上,启唇致谢,“多谢二公子。”
脚步没有停下,赵颐踩着梯子进了马车,语气被天色染了几分湿氲,“举手之劳,不足为谢。”
又是这样的话,恨不得同她界限分明,不做纠缠。
萧怜眸光闪了闪,扶着车壁咳嗽几声。
那日高热后染了风寒,昨夜天气骤变,竟又复疾了。
青山在一旁站得笔直,目光投过来,看清女子的长相后,眉头飞皱。
但秉着礼数,还是喊了声,“萧姨娘。”
他的音量有些重,约莫能让十步之内的人听清。
眼下正是辰正时分,到大兴业寺礼佛的人不少,不时还有几个小沙弥下山采买,山脚处人来人往,赵氏的马车停在此处免不齐引人多看几眼,青山这个音调……压根没有顾及她!
平日说话不见这般响亮,眼下不是摆明了针对她?
萧怜冷冷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不远处泥泞的地面,遂转身走到窗前。
山里湿气太重,她不由又咳了几声,声音低哑,“萧怜身子稍有不适,不知能否同二公子一同回去?”
车内默声,久不闻回答。
萧怜渐渐皱起柳眉,就在她以为赵颐又要装作没听到时,那道温和的声音倏忽响起——
“上来罢。”
车上,赵颐坐在不靠窗的一侧,手里不知拿了卷什么书,正垂眸看着。
见她进来,头也没抬。
萧怜在他身侧落座,同他隔出一丈距离。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身侧响起轻浅的呼吸声,肩处一重。
赵颐垂眸去看。
萧怜阖着双眸,靠在他的肩上,眉心隐去了平日的张狂,正全然舒展着,不见丝毫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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