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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新侯承宠命寿安堂世孙启矿行
诗曰:
紫宸初晓焕晨光,君父恩深誓履肠。
密典泉货司国计,旧族簪缨效栋梁。
辞亲远出尘烟动,拥艳深帷笑语扬。
内苑疑云萦子嗣,矿权暗角系兴亡。
次日清晨,东方才露鱼肚白,懿璘质班已起身穿戴好那袭簇新的素色朝服,早早赶赴宫中谢恩。这礼节乃是古来定规,断断免不得。他心下虽有几分惴惴,却也知此番承袭爵位,已是天恩浩荡,须得恭恭敬敬去宫中叩谢一番。
宫门徐徐开启,内侍引他穿过空旷寂静的宫道,只见勤政殿前灯火摇曳,殿内呈一片昏黄之光。殿外,早已有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大太监候着,正是昨日册封典礼上见过的内务府掌印太监,萧景。
“侯爷,您来得真早。”萧景一见他,便满脸堆笑地躬身行礼。
“有劳公公久候。”懿璘质班连忙回礼。
“陛下昨夜睡得晚,这会儿怕是刚起。侯爷请在此稍后,咱家这便去通传。”萧景说罢,便转身入了内殿。
不多时,内殿的帘子被掀开,一个略显臃肿的身影,打着哈欠走了出来。那人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头发只是随意地束了一下,正是当今的天子。虽然他睡眼惺忪,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一见到跪在地上的懿璘质班,皇帝便乐了,摆了摆手道:“起来吧,起来吧。好久没起得这么早了,朕的瞌睡虫还未散尽呢。”
懿璘质班怎敢妄动,忙伏地叩首,一半是循礼,一半也是真心惶恐:“臣……奴才该死,扰了陛下的清梦。”他这一开口,话中又是“臣”又是“奴才”,心下已是暗自懊恼,却也知此乃本朝旧俗,辽人称奴才而夏人称臣,自己身为乙那楼后裔,自称“奴才”,方为妥帖。
皇帝闻言,不由大笑起来:“无妨无妨,你倒是学得挺快!”说罢,又眯眼打量他一番,复又道:“朕尚未用早膳,你来得正是时候,一起吃罢。”
懿璘质班听罢,忙起身应道:“是,奴才遵旨。”
皇帝携懿璘质班同入偏殿,早膳业已备好,各色菜肴香气扑鼻,令人食欲大增。
二人落座,皇帝先嘉许了几句,又道:“孩子你承袭了德宣侯爵,朕心甚慰。昨日入府,你那一大家子安置得如何了?朕听闻你家中女眷众多,可都妥帖了?”
懿璘质班恭敬答道:“托陛下洪福,阖府上下,皆已安置妥当。只是奴才无贤无能,恐负圣恩。”
皇帝点了点头,忽然叹了口气,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温情:“想你乙那楼氏,乃我大辽两大监军家族之一,为我朝建立,立下不世之功。可惜啊,天不假年。倘若你父亲在世,见你凭自身才学获今之殊荣,定会为你开怀。”
听到父亲被提及,懿璘质班心猛地一颤。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父亲年岁相仿、却贵为九五之尊之人,用如此亲近、仿佛自家叔伯般的口吻,谈论着自己的家事与父辈,一股混杂着感动、激动与济世之心的强烈激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道“读书郎”的堤坝。
他瞬间明悟,皇帝今日这番姿态,除了以示恩宠,更是一种试探与招揽。在浩荡皇权之下,任何犹豫与退缩,都显得自己那么地不识时务。他知道,站在命运的渡口处的自己,除了登上眼前这艘名为“皇恩”的巨轮,再别无他选。
他猛地离席,再次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从今以后,陛下既为吾君,更为吾父!奴才懿璘质班,定为本朝、为陛下,尽忠尽孝,披肝沥胆,万死不辞!”
皇帝显然对他的反应极为满意,开怀大笑起来:“好!好!好孩子,快起来!”说罢竟亲自走下座位,将懿璘质班扶了起来。
重新入席,两人一起享用早膳,气氛已不似方才那般拘谨。
皇帝咧了咧嘴,又问:“孩子,可已想好做何差事?朕知你颇有才学,莫要埋没了。”
懿璘质班闻言,沉吟片刻,心下踌躇,此话实难直答,便推诿道:“奴才春闱尚未中式,不敢妄议差事。”
皇帝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道:“科考你这辈子就别想了!朕的侯爷,还用得着跟那些穷书生去争功名吗?你对什么比较心仪?但说无妨!”
说罢,皇帝竟开始吟起他的旧作:“熏风又入菖蒲渡,看沂水、飞白鹭。皓羽翩翩惊眼目,心随形动,不禁凝伫,几忘行前路……”吟到此处,皇帝忘了下文,一旁的萧景忙上前补充:“渐熟田麦香飘处,杏子黄肥缀园树。密伞初妆陂翠幕。垂杨遮岸,几声蛙鼓,数鸟惊飞去。”
皇帝听后,点头赞道:“不错,不错!这首《青玉案·乡谷》,正是出自你德宣列侯乙那楼·懿璘质班秋闱答卷,还获‘词作三甲’。朕还听说,你平日里也爱写些新诗?有空整理个册集子,拿来给朕瞧瞧”。
懿璘质班忙道:“奴才遵旨。”他心下其实对那些经世致用之学最感兴趣,只是不好开口。官职一事,他知晓上一轮春闱上榜的进士中,尚有许多人未得实缺派官,自己出身虽贵,骨子里仍觉得自己是个读书郎,不愿贸然求职,便答道:“最近正待打理侯府,以期不负陛下圣恩!”
皇帝闻言,眼睛一亮,道:“说到这,你成亲之事,那是最最重要的!看上谁家的闺女了?或者已有心仪相好的,赶紧报来给朕画押,乙那楼氏可不能绝嗣!”
懿璘质班闻言,脸上一红,忙又拜倒:“奴才谢陛下隆恩!”
皇帝摆手道:“好了,好了,赶紧吃,赶紧吃。”
那早膳精美异常,宫中御厨手艺,自是天下无双:金丝燕窝羹晶莹剔透,入口即化;蟹粉狮子头鲜嫩肥美,汁浓香郁;还有那酥脆的杏仁酥、软糯的桂花糕,配以热腾腾的龙井茶,香气四溢。皇帝大快朵颐,吃得甚是香甜,口中连声赞许。懿璘质班虽言辞谨慎,却也食指大动。
用膳既毕,一旁的萧景公公忙递上热毛巾与锦帕,伺候皇帝擦嘴净手。
皇帝擦完手,身子往后一靠,忽以一种极为平淡的口吻,道出惊人之语:
“这样吧,朕赐你‘专断之权’。”
懿璘质班正持筷进食,闻言吓得差点把筷子扔掉,赶紧再次离席跪下接旨。
皇帝看着他,缓缓说道:“朕命你,即日起,暗中监察本朝货币铸造,以及境内官私钱庄银钱流通之况。凡遇私铸劣币、囤积居奇、扰乱坊市、动摇币政之事宜,你可不经三省六部,直接向朕禀报。记住!此事,你只需对朕奏报。”
他顿了顿,又道:“不要那么多规矩,边吃边听就是。”
懿璘质班哪敢再坐,跪在地上听完这番话,心中已是翻江倒海。这项差事,名为监察,实则令其成为皇帝最隐秘的耳目与利刃,权力之大,风险之高,难以想象!这是天大的恩宠,也是致命的投名状!
皇帝又道:“你外出办差,手底下少不得护卫、办事之人。到时直接找萧景即可,他自会从神机营中,调派得力人手供你差遣。”
懿璘质班忙叩首谢恩:“奴才领旨!谢陛下!”
萧景在一旁,也适时地躬身一礼:“往后,但凭侯爷驱策!”
皇帝见他没吃几口,知其因自己在旁,不得自在,便起身笑道:“朕乏了,还是要回去睡个回笼觉。你吃饱之后,就自去忙吧。皇后今日一早便带着公主出宫去了,你下次再来,多陪朕一家子说说话。”
懿璘质班欲起身恭送,皇帝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起身,也无需多言。
懿璘质班便跪坐在原处,未再有动作。
皇帝缓步走向殿门,即将跨过门槛时,忽又回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他,笑着说道:
“懿璘质班,记得下次,要叫朕‘君父’。”
这话一出口,连一旁的萧景也面露微笑。
此刻懿璘质班,心中再无半分读书郎的犹疑与疏离,他不再跪着,而是立刻起身,郑重其事地,对着皇帝的背影,再行三跪九叩大礼。
“臣,谢主隆恩!”
皇帝扬长而去,殿外,传来那中气十足、开怀至极的大笑。
话说两头,也是一日清晨,东方才露鱼肚白,整个水月升庄尚被一片薄雾笼罩着。世孙炳铎已然起身,他并未处理公务,而是径直来到寿安苑,向他的曾祖母,府里的“老坲爷”请安辞别。
寿安堂内,燃着清雅的檀香。老坲爷早已起身,正倚在榻上,左手捻着一串念珠。见炳铎进来,她的眼中,立刻泛起温和的笑意。
“铎小子,这么早过来,可是要启程了?”
炳铎上前,恭恭敬敬地请了安,才在老坲爷身边的锦墩坐下,柔声道:“是,曾祖母,孙儿不能在您跟前尽孝了。此去,少则一月,多则两月,,特来向您辞行。”
老坲爷伸出那略显干枯的右手,轻轻拍了拍炳铎的手背,眼神里满是疼爱与叮嘱:“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孝心,我都记得。只是,外头不比家里,万事都要小心。人心隔着肚皮,凡事须多留个心眼,不可轻信于人。身子也要顾好,不可因事务繁忙,便慢待了自己。”
说着,又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起一个早已备好、绣着缠枝莲纹样的明黄色锦囊,亲手交给炳铎:“这里面,是前几日我让他们做的明经符,你贴身带着,可保你一路顺遂。”
这番场景,没有半分王侯权贵的森严等级,只有寻常人家祖孙间的脉脉温情。炳铎接过锦囊,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眼眶微热,恭敬地应道:“孙儿记下了,谢曾祖母厚爱。”
从寿安苑出来,炳铎便径直去了畅和园。园外的开阔地上,十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早已整装待发,仆役护卫侍立两侧,阵仗浩大。
他的世孙妃,当朝首辅野利大人的嫡女,正领着一众女眷,在此等候送行。她身旁,立着一位气质清冷的女子,乃是檀地藩王的妹妹,爱新觉罗氏,位份“中初”,嫁入府中已一年有余。
世孙妃怀中抱着他们三四岁的女儿。那小女孩儿见到父亲,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奶声奶气地喊着:“阿爹,抱抱。”
炳铎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满是慈爱的笑容。他走上前,从妻子怀中接过女儿,将她高高举起,又在她粉嫩的脸颊上香了一口,柔声道:“阿爹要出远门了,你在家中,要听娘亲的话,知道吗?”
小女孩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搂着父亲的脖子,不肯松手。
一旁的世孙妃,眼中满是不舍,但身为主母,言语间自是格外得体与端庄:“爷只管放心去,家中一切有我。只盼爷在外,诸事顺遂,早日归来。”
炳铎点了点头,将女儿交还给妻子,又对一旁的爱新觉罗氏道:“你也费心了。”
爱新觉罗中初只是微微屈膝,因夏语说得不甚流利,并未多言。
炳铎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位在主车马旁等候多时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身段婀娜,眉眼间带着一股独有的聪慧与灵动,正是他此行唯一带在身边的侧室,位份“妙应”的豆昭。说起世孙与这位豆昭的结合,亦是府中一段佳话。豆昭并非名门出身,却聪慧异常,深谙理财一道。炳铎在迎娶世孙妃之前,便已与她相识,并为其才情心性倾倒,苦苦追求数年,才终得美人芳心。
他冲她微微颔首,示意登车。
“时辰不早了,我走了。”炳铎最后对世孙妃说道。
“爷,一路保重。”
随着车夫一阵吆喝,十几辆车马组成的队伍,缓缓开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马颈上的铜铃与车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铃声顺着风,飘向旁边的御铃廊,与廊下那清脆、如碎玉落盘般的铃音,交织在一起,奏出一曲离别的乐章。
炳铎的主车马,刚刚驶出迎晖门,那份离别的愁绪,便被车厢内一声娇嗔的抱怨打断。
“唉,终于又可以离开那个鬼地方一阵了!”豆昭伸着懒腰,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随后将头轻轻地靠在炳铎的肩上。
炳铎带着笑意,捏了捏她的脸颊,佯怒道:“说的什么话,谁亏待你似的!这阖府上下,谁不敬你一声‘豆主子’?”
豆昭轻哼一声,起身扭头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敬我?不过是敬你罢了。那见方大小的天地,日日都要对着一群惺惺作态之人,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我早就腻烦了。还是跟着爷出来好,天高海阔,自在!”
说着说着,身子便软了下去,整个人都贴了上来。
炳铎见她这般模样,心头也是一热。便意有所指地低声笑道:“没规矩,也不怕被人瞧见笑话。”
豆昭却愈发大胆,吐气如兰地在他耳边道:“是谁最没规矩呢?!”
同时一双纤纤玉手,已是开始不安分地解起炳铎的衣带。炳铎只觉一股邪火自小腹迅速燃起,再也无法按捺。于是一把将豆昭揽入怀中,低头便吻了下去。
宽敞的车厢内,响起了衣衫的窸窣声,随后便是持续、压抑、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声。滚滚车轮,将这一室的旖旎春色,带向了远方。
与此同时,寿安堂内。
送别炳铎的老坲爷,正由掌事大太监萧定权伺候着早茶。
“他这一去,大概多久可到?”老坲爷状似无意地问道。
萧定权躬身答道:“回老坲爷的话,若是走寻常官道,怕是要月余。但若走那‘天河地脉’,最多六七日,便可抵达。”
“嗯。”老坲爷点了点头,又问,“这次,还是豆昭那个小妮子陪着去的?”
“是。世孙爷只带了她一人在身边伺候。”
老坲爷闻言,叹了口气,似是感慨道:“炳铎这孩子,对她确是真心实意。”
萧定权附和道:“是啊,满府上下谁人不知呢。”
老坲爷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疑虑:“这就奇了。野利家那丫头,嫁进来不过四五年,女儿都三四岁了,听说如今又有了身孕,眼看腹中儿也将出生。豆昭进门时间和她相仿,怎地这肚子,竟是一直没个动静?还有那爱新觉罗家的中初,进门也一年多了吧?为何也是半点消息全无?”
萧定权心中一凛,连忙思忖一番,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回老坲爷的话,这……许是咱们的世孙妃福气深厚,与子嗣有缘吧。”
“福气?”老坲爷似信非信地哼了一声,“这事,你给我留意着。有些人的肚子,是自己不争气;有些人的肚子,怕是……被人动了手脚,争气不起来啊。”
萧定权心中一沉,“是,奴才记下了。”。
老坲爷又问:“这次出去办事,跟随的管事,是谁?”
萧定权知道,这才是老坲爷真正关切之事。连忙答道:“回老坲爷,是吴可嘉,吴先生。”
“又是他?”
“是,一般这等要紧的差事,都是吴先生跟着。”
老坲爷的脑海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清晰,她想了起来:“可是那长得白白净净,貌比玉面郎君,身形却矫健异常,出手便可瞧出颇有几番武艺的那个?账簿、商贾、书牍,皆是一把好手。”
“老坲爷好记性,正是此人。”
“嗯。”老坲爷点了点头,终于问到了核心,“这次的矿股,咱们能拿到几成?”
萧定权答道:“怕是不比从前了。如今那边也有了些门道,最多……能拿到四成。”
原来这世子府,最为称雄之处,莫过于那独门的矿藏勘探发掘之术。府里拢着一班熟谙西洋奇技的匠人,另备有诸多精巧的勘探器具 ——皆是世间罕闻的物件。有的能辨地下土石纹理,有的可测山川脉络走向,凭着这些奇物,便是深埋地下数十丈的矿脉所在,亦可如探囊取物般获悉。
他们从不亲自出面开采,只与各地矿商合股一处,对外以 “技艺相授” 为托词,明义上讲究是 “术法襄助”,分文不图;暗地里则于每处新矿,占着不轻的份例。那些地方矿商,则出头向朝廷太府寺请领凭据,同时统管矿工、销货,一应琐碎、劳碌事务也一并担着。
偏生世子府又有当朝首辅野利氏为世孙的岳丈,太府寺那边,素来是一路畅通,未曾梗阻分毫。便是有那不知趣的想挑些错处,耍些手段,一听来人与世子府沾亲带故,又连着野利首辅的面子,也只得乖乖把话咽回腹中,眼睁睁看着文书顺遂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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