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春与未远冬

　　当小艾萨一脸委委屈屈的表情，牵着小齐亚，扑到自己怀里时，齐亚就知道两个艾萨肯定又吵架了。他在心里长长叹气，像是一手捞一只小羊羔似的，同时揽住两个小孩。孤儿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小齐亚于是学着朋友的样子，抱住了成年人的大腿。齐亚感觉自己像是一棵树，树干上爬了两只小熊。
　　神官也从书房门口进来了，“齐亚，如果我今晚没赶回来，你又打算睡书房吗？”
　　“你没资格说我，亲爱的。”齐亚笑道，“你忙起来的时候不也一样吗？”
　　他的恋人也跟着笑了，看起来也想起他们俩轮流睡书房的日子。现在还不是最忙的时候，等到送冬节结束，春耕大规模开始了，那才有的忙呢！每个村子该种点什么？公田要不要轮换？冬天过去了，农人们的口粮还够不够？需不需要打新的农具？家境稍微贫寒一些的，是不是还得由领主借他们一些种子？还有不久之前才研究出来的肥料、新培育的良种……去年试点的几家收成特别好，现在大家都想要这种干净又有效的肥料，和高产的作物，但是发明家还没确定可不可以大面积推广。其他事情艾萨都可以处理得仅仅有条，但是这些事情，齐亚必须参与。发明家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没有再说话。
　　“在想什么？”主教走了过来，他太熟悉齐亚了。
　　“在想春耕的事情。”齐亚不瞒他。两人贴近了，小艾萨赶紧挪了个位置，夹在了他们俩中间。
　　“如果天气好的话，今年春耕倒也不会困难。”艾萨说，无视了孩子的动作。
　　“啊，你提醒我了，该算算之后的天气了。”魔法师安抚地摸了摸孤儿的头发。他转过头，对着自己凌乱的书房犯了难——青年是很随性放置东西的类型，仆人们又担心会弄坏他的仪器，弄丢他的稿纸，一向只做最基本的清洁，不动书房的布置，任这个房间这么乱着，“上次占卜完，我把星盘放到哪里了来着？”
　　神职者微微皱起了眉，显然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和齐亚不同，艾萨是非常有条理的类型。主教的书房和魔法师的书房，风格是两个极端。
　　“明天再找吧，今天很晚了，不急这一会儿……”
　　齐亚感觉自己的腰被更用力地抱紧了。他摸着小艾萨的脑袋，“你们困了吗？这么晚还没睡？”
　　“我睡不着。”小艾萨飞快地接道。
　　“啊，我没有睡不着，是有问题想问你。”小齐亚语气活泼，不过男孩接着就打了个哈欠。
　　“明天再问。”艾萨温柔但是不容反驳地说，“小孩子睡太晚长不高的。”
　　齐亚听他这样哄孩子只想笑，不过为了恋人的面子忍住了。神官平日里都会戴着神官帽，制服靴也有鞋跟，当他们俩站一块时，前者看上去要比皇族高一些。等到艾萨亲手给他穿耳洞的时候，魔法师才注意到，原来是自己高一点，神职者需要微微仰头，才把那根烧热的银针穿过了恋人的耳垂。

　　不管魔法师怎么想，主教这句话在小齐亚耳中很有说服力，男孩瘪瘪嘴，却乖巧道：“好吧。阁下晚安，齐亚也晚安。”他松开了齐亚，去牵小艾萨，“艾萨，我们回去睡觉吧？”
　　孤儿抿着嘴，默默牵住了他。齐亚注意到，只要艾萨在场，小艾萨总是站在自己或者小齐亚的前面。艾萨从小就是固执的性格，哪怕齐亚耐心地和他解释了很多次了，年幼的孩子依然无法相信真相。他揪着几个问题不放：如果主教真的对你好、喜欢你，他为什么不让你随便出门？为什么他不把领主的权力还给你？为什么你身上会出现那样糟糕的痕迹？
　　——只是局势所迫而已，我退一步，对我们俩都是最安全的选择。只有这样，教宗才不会怀疑艾萨的忠心，不会在意我呀？而且那些痕迹，不是你想的那样，那都是我自愿的……
　　每一次，孤儿都只会偏过头去。孩子不反驳，可是齐亚知道他没有被说服。
　　金发青年心都软了。无论哪个艾萨，对亲近之人都有着相似的奉献心和保护欲，这对于在孤儿院长大，从来没获得足够关爱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艾萨老是说魔法师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可是在齐亚眼中，自己这位狡猾又笨拙的恋人，才有着世界上最难得可贵，愿意为了爱人付出的心肠。
　　——我从小受尽了亲友们的关爱，长大后自然有数不尽的情感可以回馈旁人；可是艾萨不一样，他是为了爱人逼迫自己重新燃烧的余烬。这样炽热又真挚的感情，我怎么捧着都嫌不够珍惜。
　　这一段时间以来，为了让齐亚“摆脱”艾萨的折磨和控制，小艾萨做了很多尝试。他想尽办法让齐亚留宿自己房间，或者自己跑去大人们的卧室，要求和大人们一起睡。等到小佩里过来了，他有了可靠的“同伴”之后，早熟的孤儿差点干出捅破天的大事。
　　他仿写了主教的笔迹，写了一封足够以假乱真的“投诚信”，暗示了对教宗的不满，以及对女皇的投诚之意。孤儿不打算把它寄给远在天边，对这里鞭长莫及的女皇，而是想要把它混进主教与另一位主教的政务通信里——这位名叫黛利拉的女主教，来自一个富裕的贵族家庭，虽然孤儿对未来还不够了解，但是已敏锐察觉到，二者不同的出身代表什么。
　　他猜对了。艾萨和黛利拉，前者是教宗一手扶持的平民神官们的代表，后者却是大贵族的发言人。他们相互视对方为眼中钉，却在教宗的制衡下，谁也奈何不了谁。如果这封信落在了黛利拉手里，女主教一定不会放弃这送上门的靶子——就算她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鬼又如何？字迹是艾萨的，上面的权章印也是艾萨的。只要这两点是真的，就足够了。
　　齐亚十分庆幸，在小艾萨来到庄园后的第一天，艾萨就立刻更改了许多和本人相关的阵法。主教的印章锁在书房一个抽屉里。一天晚上，在大人们都安寝后，在小佩里的掩护下，小艾萨成功溜进了主教的书房，按着对自己的了解，找到了装着印章的小盒子，试图打开它，触发了警报。

　　这场事件的结果是，小佩里被父母扯着耳朵拉回家，禁足了好几天，此后再到庄园里玩，老伯纳德夫妇也一定会把男孩接回家。而小艾萨则直接被主教关了禁闭，恰巧到小齐亚来的那天，他才被放出来。
　　那阵子齐亚都不知道怎么劝艾萨消气，毕竟这孩子确实差点惹出大事。魔法师只能坚持，不能一天只给一顿饭，也不能每餐只有一小块面包和清水；关到回去绝对不行；体罚更不可以！齐亚本来觉得，只要时间久，进一步了解了未来之后，孤儿就能解除误会，但是现在艾萨斩钉截铁地要把孤儿关禁闭，齐亚深觉艾萨一定会更加被误解。
　　他想得没错。当魔法师带了一大堆点心和糖果，去看望小孩时，小艾萨只抓着他的衣角，着急地想要确认，大人身上有没有新的“伤痕”。
　　他一定很生气，对不起，齐亚。孤儿快哭了。他有没有迁怒你，有没有……又伤害你？
　　主教对此只冷笑，“他敢行动，就要做好失败的准备。他既然把我视为‘仇敌’，我何必和他多费口舌？”
　　“他还是个孩子，一个从来没有被人好好关心教导过，却会想要保护别人的孩子，好阁下。而且他误会的是你呀，你就不在乎，他把你想象得那么不堪吗？”齐亚无可奈何。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善人，不是吗？”艾萨避开了恋人的目光，“如果他连接受这种程度惩罚的决心都没有，怎么可能保护重要的人？如果我真的是、他难道就没有想过，我会如何在你身上倾泻怒火吗？！”
　　“哦，我亲爱的……”齐亚心里一片柔软，“这是误会呀？你怎么会伤害我？”
　　“在他的假设里，我会。他该想到这点，更应做好完备的准备，一旦行动，绝不失手。”艾萨仍侧着头，轻声说，“我幻想，但从不希望，我会更早一点遇见你，齐亚。因为如果我不是教宗爱重的神官，只是一个普通的孤儿，我该怎么保护你？”
　　齐亚心里万千思绪，满腔柔情，最终都只能化作了一声叹息。从神官向他告白那个雨夜开始，魔法师就知道，这位青年不仅捧上了最柔软赤裸的真心，同时也赋予了齐亚摧毁他的权力。
　　可是我怎么能摔碎这么宝贵的情谊呢？艾萨在没有爱的冰原孤沼中长大，却为了我，奋不顾身地燃烧起来。他甚至不期望回响。当我主动亲吻他时，他脸上的表情是多么不可置信啊。艾萨不相信自己会得到齐亚的回应，他不敢相信，爱这么缥缈又美好的恩赐，真的会降临。所以神官才会那样患得患失，所以孤儿才会在看见那些痕迹后，对自己不择手段才获得了“爱”这件事坚信不疑……可是，爱怎么能是通过下作手段得来的战利品？
　　魔法师贴近不愿意直视他的恋人，在神官的面颊上落上一个吻。

　　魔法师弯下腰，在男孩光滑白皙的额前留下一个吻。他们刚刚已经把小齐亚送上了床，孤儿却站在卧室门口，紧紧抓着大人的衣角。齐亚不知道艾萨到底瞒着自己在孤儿面前添油加醋了什么，或者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又吓唬了小孩什么，反正自从小艾萨解除禁闭之后，他表面上顺从了许多。
　　可是他想方设法地避免小齐亚和主教单独相处，可是他现在看着齐亚的目光，依然紧张又焦虑。齐亚在心里再度叹气。他明白艾萨不屑和孤儿解释，也明白孤儿的猜测实际上刺痛了艾萨的心——社交界一直有类似的传言，而艾萨却只能默许，因为教宗可以包容主教把皇族当作玩物，却绝对无法容忍主教和皇族相爱。齐亚不在乎外名，艾萨却一直为此而痛苦。他放纵孤儿误会，刻意扮演恶人，何尝不是在倾泻对自己的怒火？
　　可是两边都是齐亚最亲爱的宝贝，哪一个磕碰到了都心疼。他无法劝说主教和孩子和解，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和孩子强调，自己对他、对艾萨的爱。
　　“虽然我说了很多次了，你也不信，但是我现在真的很幸福。”齐亚柔声说，掌心搓着小艾萨的脸，“我爱他，我不会爱一个伤害我的人，所以不要担心，好吗？我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享受这个神奇的假期……我来的那么迟，都等到你自己一个人走完最艰难的路了，才遇见你。”
　　“你喜欢他。你爱他。”孤儿的手搭上了齐亚的手背，齐亚知道他在说给长大的自己听。
　　所以魔法师没有停顿地承认，微笑着：“是。”
　　“值得吗，齐亚？你究竟喜欢他哪里？”孤儿眼睛再次红了，盈着泪，“你要喜欢会对你好的人呀……”

　　这可真是。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呀？艾萨。魔法师不敢回头看恋人的表情，生怕自己一见到那双蓝眼睛，那双同样缀满了沉甸甸爱意的眼睛，自己会跟着落泪。他闭上眼，额头轻抵上孩子的额头。
　　“当然，当然。”他用很轻柔，但是又很清晰的声音说，“我喜欢的人，当然对我很好的。如果你还不愿意相信，宝贝，我能请求你耐心一点吗？时间会证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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