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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季泠临齐府
季泠回书院后,埋头于案前,将全部时间都花在瀚海阁里。
秦晗大概也猜到,她此行回家并不愉快,但也懒得搭理她的小心思。
只是,在二月初时,季泠看着秦晗给的笔墨钱,足足比往常多了一半。
季泠有些诧异,秦晗仍是那副不爱理人的模样,漫不经心道:“如今做事麻利些,算是给你勤恳尽心的奖赏。”
见季泠亮着眼睛,一副喜不自胜,想要扑上来以头抢地、大行谢恩的模样,冷言抢先:“没事了就赶快给我滚回你那破屋子里去,把湖广近五年相关书籍看仔细些。若是以后做得不如前一月好,我不介意让你倒贴钱为我做事。”
季泠一听,连忙捧着钱,边点头哈腰,边错着腿后退离开。
何咨宁走后,钟荡云搬进季泠的斋舍中与她同住。
季泠问她,为何不回家去。齐府有许多侍者伺候,来回又有马车接送,比芳园的日子好多了。
钟荡云告诉她,齐无戈和齐侯爷去浙江了,她觉得家里没趣,索性和齐无咎一起搬进书院里,起码有人说话。
之后的三个月,季泠也没有见到齐无戈。直到三月三那日,书院放了假,她答应钟荡云去齐府找她过节。借了书院的厨房,季泠忙活了一个上午,才在晌午赶到齐家。
钟荡云看见她,立刻飞奔而来:“泠儿!你终于来了!”然后一把抓住她的双臂,火急火燎地将她拖着往里头走。
季泠之前从来没有来过齐无戈的院子,比她想象的更大更气派,雕梁画栋,错落有致,甚至还有前池塘、后花园、飞檐阁楼。季泠还来不及欣赏感叹,就被带到主屋前。
主屋的门紧紧关着,里面很安静,似乎没有人。
钟荡云敲了敲门,喊了一句大哥,没人回应。
她与季泠对视一眼,叹了口气,推开门。
一道光线照进来,照到厅堂中人的眼睛上。
那人一动不动。
钟荡云小声说:“大哥,泠儿来了。”
齐无戈背对着她们,季泠总觉得很不妙。
直到齐无戈缓缓转过身,季泠被吓了一跳。
眼前的人,模样潦倒,胡子拉喳,眼睛通红,似乎很久没有睡觉了。
屋外的光线有点刺眼,齐无戈伸手挡了挡,闭眼许久,慢慢睁开,终于看清来人。
齐无戈勉强笑了一下,说:“泠儿,你来啦。”
季泠只觉得那笑比哭还难看,疑惑地转头看向钟荡云,钟荡云冲她摇摇头,在她耳边说:“这是他这几天第一次说话……泠儿,帮我们开解开解大哥吧。”说完,轻轻转身,关上了门。
季泠提着食盒,走到齐无戈身边蹲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一向不是很会安慰人。
思来想去半天,季泠直接开口问他:“肚子饿不饿?”
齐无戈看着她很久,慢慢点了头。
季泠笑了,打开食盒,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你瞧,还是温热的。我才做好。”
齐无戈闻到淡淡的甜味,还有竹编袋的清香。“这是什么?”
“乌米饭,我还放了红枣和冬瓜糖。我们那儿三月三,都会吃的。”
齐无戈接过乌米饭,尝了两口,说了一句,“有点甜。”
季泠说:“我喜欢吃甜的。”
齐无戈笑了。
季泠又说:“你现在有点难看。”
齐无戈没有生气,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季泠蹲在他身边,眼睛乌黑,亮晶晶的。正堂的隔扇门没有关紧,有一抹淡淡的阳光溜进来,停在她肩膀边。齐无戈能看清她脸侧细细的绒毛。
齐无戈把她带来的所有乌米饭都吃完了,季泠本来想阻止他,因为他把钟荡云和齐无咎的那份也吃了。可见他吃得很香,季泠就不再说话。
齐无戈抬头时,季泠正歪头枕在膝盖上,很安静地看着他。
齐无戈有些不好意思,帮她把食盒收拾好,突然想到方才季泠的话,摸了摸脸,问她,“我,现在很难看吗?”
季泠指了指他嘴边,撇了撇嘴:“我不喜欢有胡子的人。”
齐无戈终于捡回几分精神,利索起了身,季泠在余光里看见他的后背,有几点暗红渗出。季泠立刻拉住他,皱了皱眉,语气有点急切:“你受伤了?”
齐无戈转头看了看衣裳,不慎在意道:“行伍人,受伤是常事。”
季泠瞪着他,眉毛都快竖起来了,齐无戈担心她头发也炸开。
“你发什么神经?有伤不去治,肚子饿也不吃饭,就在这儿自怨自怜?”
齐无戈刚想解释什么,季泠直接一把推开他,“药呢?拿来。”
季泠看他一动不动,跺了跺脚,喊道:“快点啊!”
齐无戈努努嘴,还是败下阵来。季泠使了极大的力气把他拽下,盘腿坐在他身后,直接命令道:“脱了。”
齐无戈震惊回头,季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今天耐心特别差,也许是年节家中的阴霾久久不散,也许是三个月未见齐无戈,再度重逢他却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
她这么惨,还不是活的好好的!他一个世子爷,有什么值得伤春悲秋的?他这三个月在浙江,指不定过得多快活呢!她一直想去杭州府看看,她在书里看了十几年的夏荷长堤,齐无戈只要想,立刻就能去。
季泠又瞪他:“看什么看?”
齐无戈反倒扭捏起来:“你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又不是没脑子没手脚,我懂得怎么上药,快点,不然我可走了!”
齐无戈其实想说,男女大防还是应当顾忌一下的。但他还是背过身去,老实地将衣带解开。
中衣落下,季泠打开药瓶,一抬头,当即愣住了。
齐无戈的背后用白布重了数层,血浸透了白布,伤口肯定是裂开了。
齐无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包扎的白布解开,一道狰狞的刀伤斜斜贯穿他整个背部。
季泠倒吸一口凉气,齐无戈很明显紧张了:“是不是很可怕?”
季泠许久没有说话,齐无戈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看她。
季泠的表情很镇定,没有被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吓到,只是额间微蹙,点漆双眸中流露出不忍和难过。
“泠儿…”
季泠轻声说:“转过去吧,我给你上药。”
季泠很怕疼,这辈子对疼痛最深的印象,就是小时候在山里摔倒,头磕到石头上,肿了一个大包,三个月才消下去。
她不知道齐无戈为什么受伤,可人是血肉之躯,受伤又怎么会不痛呢?他却一声不吭。
见了那翻出来的皮肉,季泠忍不住咬了咬牙,感受到切肤之痛。
药粉才洒下,她就看见齐无戈痉挛了一阵。
季泠立刻收了手,“不行不行……我去把荡云和无咎喊进来。”
齐无戈立刻拉住她的手腕,“别去!”
季泠怕他扯到伤口,立刻又坐下来,“好好好,我不去,你别动。”
齐无戈扶着肩,转头瞅了一眼,拿过镜子,由季泠从后面照着。
“药粉洒好了吗?”
季泠点头,齐无戈用棉棒沾了药膏,握着她的手,教她该取多少用量,该上在何处。
冰凉的药膏轻轻贴在他伤处,齐无戈听见季泠清泠泠的声音响起,有凉气呼在他背上。
“所以,发生什么事情了?”齐无戈虽说是行伍出身,可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这样的伤,季泠不信他是在军营中弄出来的。
倭寇……她记得,去年秋天,倭寇侵扰沿海,可是年节回宁川的时候,父母亲人没怎么说起过这件事。
齐无戈沉默了半晌,季泠没有追问,就坐在一旁等着他。
“这几个月,我随父亲去抗倭了。”
“是去年那些吗?”
“是,我们在宁川附近的岛屿将他们击退。他们一路沿海北上,再度侵袭闽浙交界处。连战数月,我们虽然小胜几次,可损失也不轻。所以,我带了前锋营的五十人,去夜袭了。”
齐无戈吐了一口气,声音很低哑。
“成功了对吗?”
“嗯。”
季泠听出他的哽咽,猜到了后续的情况。
“只回来了,十八人。”齐无戈的声音越来越低,十八人,三个字,他几乎是用力逼出声音说的。
齐无戈弯着腰,三十多条人命压的他直不起身。一张张笑脸从他眼前晃过,都是与他同生共死的弟兄。而他第一次领兵,就得了这样惨烈的结果。
一只热手覆在他的肩上,齐无戈偏头,季泠看见他额间的朱砂痣,还有他红了的眼角。
“想哭就哭吧。”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也不会嘲笑你。”
齐无戈扯了扯嘴角,无奈笑了一下,从而分了神,没能控制住眼泪。季泠看见地衣的颜色慢慢变深了。
“那你为什么,不让荡云和无咎进来?”
齐无戈仰头,慢慢感受着眼泪流进喉咙里,然后悄声咽下。
“齐家是武勋,看起来风光无限,可如今的富贵都是用先辈的鲜血换来的。我是长子,这份责任,我一人承担就好了。”
季泠嗯了一声,没有劝他。若以朋友的角度来看,季泠认为,齐无咎与钟荡云一定想与齐无戈共面风雨。
她也是长女。
被寄予厚望的孩子,走出第一步时也会摔跤。他们是妹妹弟弟的榜样,脆弱就不可示于人前。
“你身手不是很好吗?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倭寇置高,暗箭偷袭,我为一个弟兄抵挡,不慎被后方的倭寇砍伤了。”
“那你就顶着伤,打完全程?”
齐无戈道:“那是自然。每次上战场,弟兄们都会写好遗书,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每一人,都会奋战到底。”
季泠换下沾满血的棉棒,从匣子里拿出一根新的。
她不懂战事,怕疼又怕死。季泠在想,若是她自己上了战场,被敌人划破个口子,估计就痛得倒地不起了,兴许巨大的恐惧会让她成为懦弱的逃兵,她不知道,为什么齐无戈可以把负伤与牺牲说得如此轻易。
“齐无戈。”
“怎么了?”齐无戈觉得季泠的声音有点黏糊。
“你们真勇敢。”
齐无戈笑了,“你也很勇敢。”
季泠摇摇头:“我是胆小鬼。”
“当你心中有一件不做不休的事情时,你就会变得很勇敢。”
季泠一时间想不到有什么事情能让她变得很勇敢,何咨宁敢只身一人去南直隶,她就不敢。齐无戈敢上战场,她不敢。齐无咎敢随意与陌生人结为诗箫至交,她也不敢。钟荡云能马上张弓,她亦不敢。
比起她的好友,她平平无奇。
“齐无戈。”季泠沉默很久,突然大声喊了一句。
齐无戈被她吓了一跳。
“要不,你教我射箭吧?”
齐无戈撑着地转过身,上下打量她,惹得季泠直皱眉。
“干什么!”
齐无戈啧了一声,喊她站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臂,很不满意,“你一点劲儿都没有……”
季泠抱着胸,斜着头,摆足了姿态,“你教不教?”活是一副霸王样。
齐无戈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好好!我教你!快替我上药吧!我快疼死了。”
嗯,孺子可教也。季泠拍了拍他的肩膀,“行,转过去。”
“泠儿,你真霸道。”
季泠故意放了力,齐无戈痛的嘶了一声。
“以后你的夫君若是不顺你心意,岂不是被你折腾死了。”
季泠忍无可忍,拧了他一把,“关你什么事!若是不顺我的意,他就不会是我夫君了,我直接休了他。”
季泠越说,手上越用力,疼得齐无戈呲牙咧嘴,颤着声笑道:“那我可不能给你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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